宋宫凤栖梧桐 第一百五十节 紫衫翩然至谒君明赫堂

五月十五日巳时。

福宁殿偏殿，明赫堂。

舒娥置身其中，只觉得这房屋的墙壁，似乎都是用书垒成的一样。舒娥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太后的安庆殿已然藏书甚丰，却也及不上这里林林总总的都是书。

书桌是临窗而设，舒娥举目看着窗外，亮光投射进来，照在书案上，书案上一本书摊开未合。舒娥似乎又回到了当日，在悠然居与少爷初见面时的情境。

三少爷的书桌是面向窗子的。舒娥当日便站在少爷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看书。

少爷看了一会儿，舒娥便为他斟上了一碗茶。舒娥叫了“三少爷”，可是少爷只是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少爷看着窗外出神，舒娥看着茶碗出神，就是这样，三少爷一回手，打翻了舒娥手中的茶碗。

少爷的眼神清亮温和，却没有来由的让舒娥的心里一阵慌乱。

当时少爷说，倒吓了一跳。

就是这样一句不打紧的话，舒娥却哭了。

不知是因为突然与祖父相认、知道了身世而难过，还是离别了老人而觉得孤独寂寞，抑或，只是因为这清泉般的眼神，让舒娥觉得惶惶不知所措。不，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舒娥，她的名字，叫做小舍儿。

舒娥，是少爷给她取的名字。自那以后，他便是那样唤她：舒娥，舒娥……

舒娥想到这些，心里只觉得一阵甜蜜。

“舒娥……”

对了，当日少爷就是这样唤自己的名字。那时候她尚且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情意，只是崇拜他、仰慕他、佩服他、尊敬他，那半年里，他便是自己的全天下。每当听到他喊她，她便会高高兴兴地过去，问一声：少爷，你喊我做什么？

舒娥转过身去，脸上全是温柔的笑，然而久已不听见这样的呼唤，舒娥心里半是孤寂的思念，半是委屈的埋怨，脸上带着微笑，眼里却已经充满了泪水，然而她还是极力忍住，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舒娥，你怎么了？”

殷殷地询问，使舒娥将那句“少爷”生生咽了回去。喉头一哽，被模糊的泪眼也清晰很多。

没有余裕再去思考什么，舒娥恭敬地屈膝行礼，低声说道：“皇上万福。”

一身浅蓝色的长衫，更衬得他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他忘了让舒娥起身，只是缓缓地走近，想看清楚她眼睛里到底含着什么。舒娥见皇上渐渐走近，却不让她平身，心里大是忐忑。终于，皇上走到距她三步远的时候，舒娥向后退了一步，顺势让开。舒娥本站在椅子之后，这一让倒像是为皇上让开座位，不动声色。

然而皇上还是觉察到了，方才只顾着看舒娥的神情，此刻才看见舒娥今日打扮得与往日不同。换了往日常穿的绿色，舒娥今日着了一身浅淡的紫色襦裙。粉色的绣鞋，露出一点点鞋尖在裙外，紫色的腰带，在腰间系成蝴蝶结。用来镇住裙角的是一块殷红的玛瑙，她的双手交握在腰间，依旧是那样毫无装饰的一双素手。

“你今日这身打扮，倒不似往常那么清冷。”皇上轻声说道。

这……这算什么？是想说我往日穿的不好看，还是今日穿的不像往日一样不好看？舒娥被皇上的一句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皇上自然不知道，舒娥今日这一身打扮，还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和心血的。

昨日舒娥回到永安堂之后，便独自闷在房间里，一坐半日，愁眉不展。只是舒娥来来去去还是想的一件事，便是太后为什么要让她去接近皇上。

舒娥半日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但是她总算可以肯定一点，便是太后绝不是为了让舒娥去做皇上的后妃。“因为比起那些后妃，我实在差了太多。”这便是舒娥反复总结的理由。想通了这一点，舒娥便放心了许多。

那么太后让自己前往福宁殿，是为了监视皇上吗？这是这个念头一闪即逝，舒娥一边暗笑自己无聊，一边责备自己，怎么进宫几个月，也变得这样心思深刻。

皇上的一厢情愿，总比皇上和太后的前后夹击要好许多。况且，皇上虽说是……喜欢自己，但似乎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想来，也不会为难自己。但是话虽这样说，仍需想一条万全之策。舒娥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将皇上喜欢的舒娥，全部抹去。

但是皇上究竟喜欢自己什么，舒娥全然不知。想到最后，也不过是命丁香为自己找了一身紫衣粉鞋。因为若董清凝的话是真的，那么当日庆寿殿里，皇上确实对那一袭青衣留了意。舒娥内心深处，其实知道得清清楚楚，若是喜欢，怎会因为一道伤疤、一件衣服而做出改变？

莫说三少爷只是脸上落下一道伤疤，便是肢体残缺、面目全毁，自己依旧会不离不弃地服侍他、照顾他。又莫说三少爷只是换了一件不适合他的衣服，虽然舒娥私下里曾觉得三少爷没有穿起来不合适的衣服，但即便是他鹑衣百结，蓬头垢面，自己又怎会嫌弃他、远离他？

昨日想到这里，舒娥的心里有些骄傲，有些酸楚，更有些甜蜜。但随即在地上唾了一下，自己在这里胡想八想，却怎么把三少爷糟蹋成了那个样子？

于是这样的念头，舒娥便再也不敢想起，只安慰自己，或许皇上，便只是喜欢那一身青衣。

只是皇上今日这一句话，却让舒娥的“用心”装饰变得无比尴尬。既非厌恶，又非称赏。只是这样随随便便的一句，便让舒娥摸不着头脑。

这边皇上知道了舒娥今日要来，心里也不断思量。太后为何要让舒娥来帮自己整理书房？难道她也知道，自己对舒娥已经生出了情意？皇上蓦然想到，那日自己生辰，太后特地带了舒娥前去赴宴。

离去之时，太后对自己说了几句话。

“母后说过今年生辰要送你一个大礼……”

“只是，现下还没有备好。”

“这件礼物，必是你想要的……”

太后说话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想起，切比之当日更觉得清晰。当日的情景，也一一现在眼里。

太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分明看的是――舒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