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谁也不知道,那镜子后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桃随香的确坐在那里,坐在**边,只是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却并不是尚春眼中看到的大红喜袍,而是极为简单的普通衣着。
房门开着,门外站着世斐,背靠着门框,虽然他不是很想看见李泉,却因为桃随香的缘故,总时不时往屋子里瞟几眼,偶尔还会不耐烦地催几句:“好了没?”
“要不是你下手太狠,我至于这么担心吗?”桃随香头也没回,兀自将擦干净李泉额头上冷汗的毛巾,慢慢往热水里浸了浸湿,揉干之后又往李泉脑门儿上轻轻贴了贴。
“要不是他选择了与你相反的路,我用得着对他下杀手?”世斐倒还觉得自己有理了,头一扭,索性不往屋里看了。
桃随香瞥了他一眼,也不生气,唇边带着浅浅笑意,自世斐疯癫之后又恢复神智以来,她似乎就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又似乎成为了他的另一个小师妹。倒不是说吃味,对于世斐而言,如果随便找个人来代替他心目中的小师妹,还不如寻她这么一个不会轻易死去的妖怪来做替身。
他害怕她也会被抢走,就像上天抢走了他的小师妹一样。
对李泉下手,是他俩一早就说好的,可当时桃随香却只是让世斐击晕李泉,然而世斐的动作却完全出乎了桃随香的意料,当她看见世斐的一整条胳膊都穿过李泉胸膛的时候,桃随香是震惊的,然而站在李泉面前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将那些失态全都藏进心里。
如今躺在**上的李泉,胸前的衣服还敞开着,露出绑着绷带的胸膛,胸口上一大朵血红的花,这才刚换好了药,血还没得及止住就又渗出来了。
桃随香轻叹了口气,被一直集中精神听着屋里动静的世斐听到了:“怎么了?他是不是要死了?”
一听这话,桃随香哭笑不得:“你就这么巴不得他死?好歹也是你左意剑派门下的弟子。”
世斐却嗤笑了一声:“他不过是师父从外面莫名其妙捡回来的一个人,哦不,妖。他虽入了山门,却没有被师父收成门下弟子,在左意剑派里这么多年,他一直穿的都是最低等弟子的衣服,虽然一直喊尚春师父,可他却一直没有参加左意剑派的选师大会。说起来,到现在为止,还名不正言不顺。”
桃随香不再言语,对于左意剑派中的事情,她不懂,甚至不知道李泉是什么时候进的左意剑派,更不知道李泉身为一只妖,竟然能让剑派掌门人亲自带上山。
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桃随香,自然也无从说起。
铜镜碎了,尚春的心也跟着碎了。
李泉依旧昏迷不醒着,陷入沉沉睡梦中的他,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
仰头望天许久,世斐又开了口:“我们该回紫叶山了。”
桃随香听着世斐的话,伸手将被褥盖到李泉腰腹以上的些许位置,胸前的衣襟依旧敞开着,他的伤口太大,被褥太重,会压住伤口,让伤势不能更快痊愈。她在李泉的梦中下了术法,让李泉的本元在那迷宫一般的梦境之中徘徊无措,若是他靠着自己的本事出来了,那么,这周遭的一切也就没什么可以阻止他的了。
“要变天了吗?”桃随香走到门口,也跟着世斐的视线望向了天空。
“嗯。”世斐不置可否,站直了身子:“走吧。”
再没有多回头望了一眼李泉,桃随香紧随其后。她虽买了这宅子,却几乎很少回来,这次走之前,留了两个丫头在这里照顾李泉,也算是尽了这些年的朋友之义。
而李泉,独自一人躺在孤单的**上,尽管外面的天气很不错,可他紧闭双目,一双好看的眉毛却紧紧蹙着。
那个梦,真当如桃随香所愿,迷宫一般。
此番下山,世斐与桃随香并不全是为了阻挡李泉而来,更重要的是紫叶山下那一群盗匪。
虽说那头狼已死,但头狼手下的那几个副寨主却还在,他们蠢蠢欲动的野心同世斐的正好不谋而合。
于是乎……
“头狼已死,诸位难不成还真就在这小小的紫叶山下,继续过这些抢劫老百姓的勾当吗?那些个老百姓自己也都穷得响叮当,你们抢也不过就抢了那么几些东西,又能吃多少?”世斐站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青石边上长着一棵歪脖子的老松树,那根系盘根错节,是硬生生从那青石里面长出来的,却因为青石的阻挡,而不得不弯曲了身子。
尽管如此,依旧壮大的可怕。
世斐就一只胳膊搭在那老松树的树干上,笑眯眯地望着站在底下的那四五个副寨主。
头狼死的那天,他们都在场,自然对世斐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自打那天过后,连头狼那个如同天神一般的傻子都不见了踪影,寨子四分五裂,那些平时跟随他们的小喽啰也都跑了七八分干净,如今的他们,当真是什么都不剩了。
可世斐,却又回来了。
说要跟他们合作,合作一起拿下这整座紫叶山,包括紫叶山下方圆数百里以外的村庄和城镇。
他们是盗匪,有的从小便上了山,跟着头狼烧杀抢掠什么都干,骨子里的狠劲早就激发出来了,有的本来就是江洋大盗,被官府逼迫的无路可走,最后不得不跟着头狼隐蔽山林,干着那些他们本来就不齿的勾当。
“各位当家都是聪明人,原本你们的大当家害了我的小师妹,我该是要拿你们寨子所有人来陪葬的。不过为了我们的大局着想,我可以暂且放下我们之间的恩怨,共同筹谋。”世斐抬起自己的手掌,闲适地摆弄着自己的指甲,偶尔抬起眼帘环视一圈那几个副寨主的脸色和眼神,唇边笑意骤起。
桃随香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世斐渐渐由一个不愿意相信人心险恶的人转变成为一个用心险恶的人。
她心中一痛,不知是痛世斐,还是在痛这天意不清。
世间本污浊,还有什么是干净的?
桃随香眨了眨眼睛,忽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人影,她松了口气,终究这老天爷待她是不薄,总归也让她遇见了一个。虽说选的路不同,但好歹曾经也共处过,不算太亏。
察觉到桃随香的情绪变化,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世斐还是有些不开心,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冷哼了一记。
“如何?若是觉得我的提议不错,那么接下去的事情,咱们就得开始筹谋了,时间可不等人啊!”
“若是我们应了,等事成之后,你杀了我们又当如何?”其中一个副寨主,左眼上一条骇人的刀疤,粗壮着嗓子问喊了出来。
世斐记得他,那是一个江洋大盗,不屑于美女美酒,也不屑于权力地位,这辈子只钟爱金银财宝。尽管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可他那屋子里,哪怕是一条墙头缝里都藏着金屑子。
头狼会择升他为副寨主之一,也不过是看上了他一身本事,别的不说,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宽厚,粗壮,孔武有力,抡起那一手斧子来,所到之处,收割生命,血花四溅。
世斐浅浅扬了扬唇,道:“元副寨主,你看你这么膀大腰圆的一个汉子,再看看我,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杀得过你们这么多人呢?”
“这可难说?那天的事情,我们大家伙儿可都瞧着呢。”那元副寨主回头与其他几个兄弟对视了一下,随后晃了晃身子,又看向世斐。
世斐挑了挑眉,站直身子,拍了拍手,随后张开了双臂,道:“你们放心,我以我本人的人格做担保,我世斐若是日后干了那过河拆桥的事,便让我受尽这世间最可怕残忍之刑罚,轮回转世入畜生道,任人宰割,如何?”
他下了一个重誓,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桃随香站在后面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乎都要跳起来了。
这套说辞,他似乎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这么一连串下来,竟然不带半点犹豫,桃随香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站在那里的世斐,眼神几乎要把他的背影戳开,直直捅进他的心脏里去,看看里面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世斐说完,回头,冲面上还留着惊愕神色的桃随香宛然一笑,用口型说了一句话:“我不怕,你怕不怕?”
桃随香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是愣住了,平日里活络非常的脑子在这一刻好像被冰冻住了,怎么也转不过弯来。
他要做什么?
他正在做什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日后他真的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诚如桃随香所想,她一点也不相信如今的世斐。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活个痛快,不痛快的话,我活着做什么?以前我没过,也没想通,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倒是通了,也不算太晚。轮回,那是这辈子了结了以后的事情,太远了,想着太累,你说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世斐躺在紫叶山后山的一处冰潭里,对着长在湖边的一棵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