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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荣界 第九十二章 抑郁

作者:东北老荒 分类:青春校园 更新时间:2025-09-13 22:43:43 来源:平板电子书

黄士魁从穆荣家回来的时候,艾育梅已经趴在炕上睡着了,到了晚上也没有起来做饭。黄士魁清楚,她一定知道了自己还有个亲闺女的事儿,就等着媳妇醒来把前前后后的事儿都交代清楚。

小孙女有幸从姥姥家过来,上炕坐爷爷怀里,问爷爷咋不吃饭呢,黄士魁说我们不饿。进来几个小孩,把有幸叫走了。又过一会儿,前大门街上有人大声喊:“着火了,黄士魁家柴禾垛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呀!”黄士魁透过前窗户,看见自己家柴禾垛冒了烟起了火,赶紧拽一下艾育梅,喊道:“快起来,着火了!”艾育梅一惊,扑腾一下翻身坐起,问哪儿着了,黄士魁向窗外一指,说柴禾垛着火了,吓得艾育梅吗呀一声瘫缩下去,被黄士魁强行给拽了出去。

众人闻讯,纷纷赶来救火。村部大广播喇叭不断地通知:“村民注意了,村民注意了,快到黄士魁家救火呀。要快……”人越来越多,都投入到救火的行列中。金书山和孟令春赶来,先把靠着前窗台的有幸拉到了怀里。猪圈坡草已经有多处起火,贾大胆早把猪圈门子打开,把两头嗷嗷闹圈的白猪放了出来。当人们想去往出抢没烧着的柴禾时,却无法靠近了。

柴禾垛现场红堂堂一片,火堆不时坍缩,火星子时而滚落,如同烧旺的偌大炉膛一般。火越来越旺,已经圆盆了,垛边那两棵柳树正受着烟火非常灼热的熏烤。庆幸的是,没有一丝风,如果有风助威引燃老宅房草,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天黑了,柴禾垛全烧成了灰,火开始自烧自灭,直到半夜,那残存的灰烬里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事后,公冶凹说火情是他发现的,他在公冶文家喝完酒晃晃悠悠往回走,看见着火时那几分醉意一下就吓醒了。“我当时看见你家有余从西南角障豁子里跳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盒火柴……”未等说完,黄士魁一把将靠墙角的二孙子扯过来喝问:“是不是你点的火?”这一声喊叫,把小有余吓一跳,他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艾育花说:“姐夫你轻点喊,看把孩子吓得一激灵。”黄士魁发狠道:“我让你在这儿,不是让你作祸来的。既然你惹这么大事儿,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黄士魁说到哪办到哪,第二天果然把有幸送回了奇潭市。可是,由于生气伤心加上惊吓,艾育梅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常常坐在炕上自言自语。不几日就到了立夏,闻大呱嗒风风火火地进了老宅,拉着表姐说:“哎妈呀,金小手家杀猪了,走,去称几斤猪肉去。”艾育梅跟着闻大呱嗒去称了二斤五花猪肉回来,打算包酸菜肉馅饺子。

她和了一团白面,然后剁碎了一块肉,放上葱花和佐料,又从缸底的浑水里捞了一小颗酸菜,剁碎了半颗菜帮。包了二十几个饺子,小孙子有多中午放学回来,艾育梅让他烧水自己煮了吃。有多把刚煮好的饺子捞到盘子里端屋里来,夹一个送给奶奶:“奶你尝尝。”一口饺子没咬下来,艾育梅忽然犯病,挥手把饺子拨在地上,胡说道:“饺子有毒,想药死我吗?”吓得有多飞跑出去。

黄士魁还在菜园子里给秧苗浇水,听见大孙子在栅栏门口急切地喊爷爷,直起腰问:“咋回事儿?”有多哭咧咧地说:“奶奶她反常,可吓人哪!”黄士魁把水瓢扔进水筲里,侧身挤过篱笆门缝隙,奔向屋内。有多跟进来,只见奶奶拿着擀面杖一边指点一边胡言乱语:“你们想烧死我?想药死我?没那么容易!我有护身宝杖,谁敢加害于我……”黄士魁哄劝道:“没人敢害你,那都是你妄想的,你可消停的吧!”有多拉扯着爷爷的衣襟,怯怯地问:“我奶奶咋了?”爷爷叹口气说:“你奶奶的疯病又犯了,别怕,赶紧吃完饺子上学去。”

艾育梅犯病的消息一时传开,不少亲邻前来观看,都说是精神不正常了,一时间说啥的都有,嘁嘁喳喳分析究竟是吓的还是气的。秦黑牛和李琴也来看望,艾育梅拉住李琴的手,魔魔怔怔地说:“我冤,比杨二姐还冤三分。我要有三长两短,你们要替我告状伸冤哪!”李琴提醒不能在家硬挺,秦黑牛建议去正规医院看一看。黄士魁这才给成玉捎了信,说了她母亲的病情,让回来商议办法。

成玉请了长假,回乡下看母亲。刚进屋,就看见母亲从柜里翻出个稿纸本,把一叠稿纸扯下来,一边撕扯一边嬉笑:“这是天书,天书,天机不可泄露……”还未撕完,被成玉一把抢了过去,还把撕扯成条块的稿纸也收起来。黄士魁唉声叹气地说:“你妈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看母亲病的严重,成玉主张积极治疗,不能再耽误了。爷俩商定,先让郝大夫给瞧看一下,不行就上三江精神病医院。

金书山自从把推拉机低价转手给贾大胆,他鼓捣马车也已经两年了。他来探望病情,一听亲家母要去看病,就主动出马车往南官道送。

马车一路向南官道行进,艾育梅坐在车上不时浑说:“我要去天国了,我会天语,我会天语……”成玉抱着母亲,劝说:“哪有什么天语,你别异想天开了。”母亲却说:“想天开,天不开;不想天开,天却开。”金书山翘了翘小耳朵:“这可咋整,八成是冲着啥了。”到了长宁临时站点,等车的时候,艾育梅忽然拉住金书山神神秘秘地说:“你大哥家老二不省心,偷军火犯事了,你知道不?”

金书林的二儿子与军分区领导的闺女处对象期间,遭人做局举报,因偷部队仓库被抓捕归案。此事没几个人知道,自己也没对外人说过,金书山猜想,几千里外的事儿亲家母肯定听谁说过,不然不会知道。

成玉说:“你听谁说的,没影的事儿咱可别乱传说。”艾育梅认真起来:“不是别人说的,好多事儿我都知道。真不是乱说,不信问问你金叔看有没有那事儿。”正在较真时,一辆长途客车从三道梁子方向开来,停下时带起一股烟尘。

到了三姓客运站,成玉的丈夫周儒已经等候多时。小夫妻俩雇了一辆三轮车,要拉着艾育梅去城东,城东老纺织厂住宅区临街有一家个体诊所,那是郝行一分队那年搬到三姓县城开办的。还没上三轮车,艾育梅突然在大街上喊起来:“我冤,比杨二姐还冤。”周儒忙制止道:“别喊了,别喊了,人都看你呢!”话未说完,岳母骂他:你像个小脚老太太,你敢管我?”见把女婿骂楞了,忽又嘻嘻一笑,竟转文嘲笑女婿:

你小鼻子小眼儿小脑瓜,小胳膊小腿儿小脚丫;你尖尖腚,柳肩膀,西葫芦的脑袋横着长。

这一番形容,可把女婿的短处都揭出来了。周儒一脸难堪:“哎呀,我的妈呀,姑爷儿求求你,你可别说了!”非但没制止,岳母却说的更来劲儿了:

你眼睛一瞪像个桃儿,你嘴巴一咧像个瓢儿,张口说话像没上过学,两道眉毛不知道怎么长的像猫挠。

周儒哭笑不得地说:“还一套一套的,越说还越来劲了。”成玉说:“别看你是县委大秘,你可没我妈有才。我告诉你吧,我妈年轻时就会转文,那是张口就来。”三轮车师傅也乐了,催问道:“还走不走了?”成玉催促母亲:“好了,好了,咱快上车吧!”

三轮车穿街过巷一阵疾驰,停下时已经到了临街的一家诊所门前。门额横匾上有“郝氏中医诊所”六个大字,门旁还有一副黑漆鎏金楹联:

论虚实表里兼治

明寒热阴阳调和

艾育梅被女儿扶下车,看一眼门额横匾,又看了那副楹联,有几分兴奋地说:“我知道这地方,这是郝大夫的诊所!”成玉说:“这会儿你倒是清醒了,快进屋让郝大夫给瞧瞧。”

多年不见,郝行一并不见老,容光焕发的脸上看不到岁月雕琢的痕迹,乌黑的大背头依然锃光瓦亮,雪白的大褂仿佛一尘不染。见到这个熟人,艾育梅坐在办公桌前已经安分下来,直说:“你还那么面嫩啊!看来日子过得滋润哪!”郝行一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询问了发病经过,又细心地给把了一会儿脉,然后断定是精神分裂症,还从药柜里拿出两盒药丸来。成玉问:“这是啥药?”郝大夫用手习惯地向后捋了一下大背头:“这是我精心配制的郝氏宁宫丸。”周儒皱着眉头问:“宁宫?啥意思?”郝大夫指着药丸说:“所谓宁宫,就是使心安居其宫。如果热邪侵犯心包,会导致心功能失常,出现高热、神昏、惊厥等危险症状。我这宁宫丸里有牛黄、琥珀、蒲公英等好几味中药,可清热解毒、镇静安神、息风止痛,能改善癫痫狂躁等症状。”成玉询问:“价钱多少?”郝大夫笑了:“这药是送你们的,当初你爹收留我一回,我也没啥报答的,见嫂子她病成这样我也着急,也算是尽我一点微薄之力。”送到门口还嘱咐,“这中药只是辅助治疗,应该上大医院去看一看。”

下午,成玉陪母亲坐长途客车去了三江市,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数日后,梁石头接到妹妹的电话,得知母亲住院的消息,和大哥约好,请一周假期,一起去看望。哥俩提着两兜子水果来到病房时,母亲的病情已有些好转。虽不再浑说,却还会出现幻觉。吃过午饭,母亲又睡了,病房一时安静下来。成玉从兜子里拿出一叠稿纸:“二哥,我这次回家时看她正撕稿纸,就抢下来了,我已经把撕破的稿纸拼粘好了。这上面是一些歌词,不知道是啥时候写的,应该是后续的《乡谣》系列,写的很有乡土味道。”说完就拿给二哥看。梁石头也喜欢文学,也会在闲暇时写点文章,一听是母亲的诗歌作品,就接过来细细品读。

就爱这圪达

风景贼啦美,片量贼啦大,一粒情种万朵花,稀罕不够咱的家。就爱这圪达,把根深深扎,种下瓜和豆,一茬又一茬。捏把黑土能冒油,插个柳条也发芽。

有劲管够使,有汗管够洒,一犁春色万担秋,牵挂不完咱的家。就爱这圪达,把梦描成画。福地生五谷,香飘千万家。勤劳换来好日子,丰收吹响金唢呐。

农家时令

□□□□□□□□(此处隐藏150字,出版时补齐)

为希望活着

□□□□□□□□(此处隐藏140字,出版时补齐)

老人古语

□□□□□□□□(此处隐藏228字,出版时补齐)

故 事

曾在阡陌间寻找,曾在炊烟里萦绕,把酸甜苦辣编成故事,那角色你是否也知晓。叹枯荣一场幻梦,奈何爱恨难消。有人醉,有人醒;有人哭,有人笑,品出故事里的奥妙,更有味道。

还在浮世间勾描,还在流年里思考,把阴晴冷暖写进故事,那情景你是否也念叨。看天地一片穹窿,终究沧桑难逃。啥是近,啥是远;啥是多,啥是少,悟出故事里的道理,才算明了。

看完,梁石头意犹未尽,发现大哥正探头细看,便笑问:“能看懂吗?”梁顶子摸着脑袋傻笑两声:“能明白个大概,感觉里面很多话都很熟悉,比如老人古语里很多话以前也都听人说过。”梁石头品评道:“有些句子非常有嚼头,比如一粒情种万朵花,一犁春色万担秋;有些句子来自乡村口语,比如,抓把黑土能冒油,插个柳条也发芽;方言入词也很有特色,比如贼啦,管够,圪达。如果把二十四节气四句谣插入《农家时令》适当的位置,效果会更好。”成玉感叹道:“咱妈绝对是才女,埋没在乡下真是可惜了!”梁顶子说:“要论笔杆子我不行,要说力气活你俩不是个儿。真是一母生九子,子子都不同。”梁石头说:“咱妈这《乡谣》组歌写得朴实,真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有对乡村的深情赞美,也有对生活的深切思考,还有对未来的美好向往,给人都是正能量,相比之下,我写的那些朦胧诗要逊色多了。妈以前的手稿和发表的作品,我都保存着呢,这一组也放我这儿吧,有时间好好研读研读。”成玉说:“你说咱妈内心这么丰富,怎么会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呢?”梁石头说:“也许是生活的磨难磨平了她生存的信念,也许是情感的挫折打消了她未来的向往吧。”

这时母亲醒了,坐起身子反复环顾屋子,问这是在哪里,成玉告诉她这里是医院病房。母亲回想着什么,过一会儿忽然说:“我看见了妙印尼姑,就是我奶婆,她嘱咐我要一心念佛呢!”说着四下寻看,“我的紫檀佛珠呢?”成玉说:“佛珠在家呢,没不了。”母亲又说:“我还看见一栋老房子,你奶奶指着让我往上看,我看见那房顶正漏雨。”成玉说:“你这是做梦了,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梁顶子说:“妈做这梦真挺奇怪的,能不能是奶奶托梦,坟漏了呢?”成玉说:“就是个梦,不必当真。”

艾育梅住了一个月院,成玉始终悉心照顾。出院时,医生给开了几瓶“舒必利”,让回家继续服用,并特意嘱咐:“服用这个药是个递增的过程,一定要注意每天服用的剂量,避免加药过快出现不良反应。”成玉听得仔细,“嗯嗯”两声,母亲也听得认真,抢着把药装进自己的随身兜子里。

成玉把母亲安置在自家暂住,回到了第一中学岗位上,每天中午都回家给母亲做饭。平时怕母亲私自出走,上班时都反锁了防盗门,再三叮咛母亲安心养病看家。仅仅过了一周,就出现了新的情况。

艾育梅早想逃回乡下,事先把包裹收拾好,就等着女儿开房门了。终于挨到成玉中午下班回来,防盗门刚一打开,她就强行挤出门去。成玉在后面追赶,一直追到客运站,正巧碰上到县城办完事的金书山,就把母亲托他照看:“叔,正好碰上你了,我妈刚出院,还没好利索,她一心想回家,一路上照看着点儿。”金书山爽快地说:“成玉放心,保准亲自把亲家母给送到家。”

回到家没过几天,艾育梅幻听幻觉又出现了。她在屋里一边绕圈一边喊:“求求你,别害我;求求你,别害我。”有时捶打自己,有时拿头撞墙,总说,“我活够了,我要解脱自己,我要去天国。”黄士魁就留心照看,怕她真出意外。然而越是怕啥越是来啥,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这天中午,艾育梅到老宅外屋舀了半瓢水,竟然把舒必利药瓶里剩下的药片全喝了。喝完,自己稀里糊涂摸回屋上了炕,趴炕沿上吐了很多豆腐脑一样的白沫。梁有多放学回来见状,哭嚎着叫爷爷。黄士魁忙从院子里跑回屋,此时艾育梅已经陷入了昏迷。

黄士魁打发孙子请来雍大牙,还把那个空药瓶拿给大夫看。雍大牙询问:“这药她吃了多少?”黄士魁说:“还剩大半瓶,得有五六十片。”雍大牙发现病人瞳孔缩小,对光反应迟钝,说道:“这是药着了,是药物不良反应,产生的意识障碍,她现在嗜睡,半昏迷。”众人闻讯,都来观看,都说艾育梅这回情况不妙,认为她没救了。艾育花却说:“应该送医院,洗洗胃,兴许有救。”秦黑牛摇摇头说:“我姐这回够呛了,恐怕拉半道就完了,姐夫你有点儿思想准备吧。”雍大牙说:“这地上炕沿上吐了这么多,好像全吐出去了。先观察看看吧,别折腾了,兴许能缓过来。”

熬了两天,艾育梅果然一点点缓了过来。听说姐姐醒了,秦黑牛和艾育花赶紧又来看望。秦黑牛喜出望外:“真是奇迹,大姐喝那么多药都没药死,真是命大呀!”艾育花反复呼叫大姐,艾育梅却像麻木了一样,只是淡漠地看了妹妹几眼。黄士魁说:“人虽然缓过来了,可也变傻了。”秦黑牛说:“傻了也好,不知道纠结,也就没啥苦恼了。”

又折腾了大半年,她才渐渐恢复了神志,然而人却变得更孤僻了。成玉放寒假大包小裹地回来,只见憔悴的母亲坐在炕上手捻那串紫檀佛珠反复喃喃“阿弥陀佛”,不免一阵辛酸,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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