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琦琦小说 > 青春校园 > 枯荣界 > 第八十八章 出殡,难掩伤悲

枯荣界 第八十八章 出殡,难掩伤悲

作者:东北老荒 分类:青春校园 更新时间:2025-09-13 22:43:43 来源:平板电子书

杜春心过世的消息早已一阵风似的传遍长青村,一些亲友早早来黄四亮家帮忙。支宾姚老美吆五喝六,一一安排灶厨师傅和切墩跑堂人手,合计购买肉菜、孝布及其他丧葬用品,还给张嘎咕派活,让他用稻草编微型粮囤,又对黄三怪嚷嚷:“三怪你给找八个打墓的棒劳力,还需要抬重二十四杠子手外加六个换手。”黄三怪说:“这个事儿好安排,不愁劳力。无论有没有礼尚往来,遇到出殡这事儿村里爷们儿都没有袖手旁观的,咱这就这个习气好。我老婶在咱乡下人缘好,给她老人家抬重肯定是有求必应。”

公冶山根据死亡日期选了出灵的日子,算在奇潭市已经停尸一天,共停灵五天。然后带着罗盘戒尺绳,让黄四亮携带铁锹木橛等物品,一同去距离椅子圈不远的黄家墓地,用罗盘定向分金,预留出老憨的位置,勾了杜春心的墓位。

偏晌,黄四亮从原平镇安居木工厂拉回一口四六红松寿材,停放在灵棚里垫起半尺的木楞上。寿材独帮独底独盖,真正的六块板。底色朱红,棺首高翘,宛若一艘大船等待出海。彩绘的门楼莲花和云纹凤鸟,还有人物山水孝图,画面鲜活,清油透亮。

金书山围着棺材参观了一圈,啧啧几声:“这寿材真不错,够高够大,孝图画的也好。”“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又讲究起来,“据传,这二十四孝图是元朝郭居敬为孔子《孝经》作的,古图有多个版本。运动期间,繁琐的丧葬风俗程序都被简化了,连烧纸都偷偷摸摸进行,更别说画二十四孝图了。但是从打分产到户以后,这些老风俗又重新兴起来。”话音刚落,曲二秧发现了问题:“你说的是二十四孝,可这棺材只有十二孝嘛!”张铁嘴儿详细说道:“画二十四孝,分全孝和半孝两种。全孝就是夫妻双方成对画,能画全部内容;半孝只画夫妻其中一方,只用十二幅孝图。”姚老美说:“依我看这都是封建的孝道,有的很愚昧,有的也很残酷。你比方这个为母埋儿,我一看见就浑身不舒服。”张铁嘴儿笑笑说:“不用太在意孝图的内容,要的不过是孝的氛围罢了!”

“哎,你们说怪不怪?”黄三怪说,“去福原棺材铺选寿材时,四亮起初选的是橘红色的百寿棺,比这个还作蹦还沉实,翻了喜材,搭了红布,往四轮车上抬的时候,不料滑落地上摔破了一个底板前角。摔坏就不能要了,厂子老板让重新选,四亮这才选了这付有二十四孝图的。”公冶山分析说:“那说明春心没相中那付料板,一定是喜欢这付有孝图的。这就是天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众人听了,都纷纷附和。

艾育梅来到四亮家,贾来燕让她看买的东西:“大嫂大嫂,你看看我买的白布,本色白一卷,是给孝子孝女用的;漂白色一卷,是给外拉的用的。”艾育梅摸摸厚厚两卷白色布匹说:“孝布好像买多了。”来燕说:“我就怕不够,多的留以后有用。”闻大呱嗒凑过来看:“哎妈呀,虑联的还挺长远呢。”姚老美说:“闻大呱嗒嘴一份手一份,明天扯孝布这活就交给你啦。”闻大呱嗒一拍胸脯:“哎妈呀,这活交给我尽管放心,我手头有准,保证扯的匀乎。”

公冶山停下手中的纸活,嘱咐说:“孝子孝女媳妇女婿是重孝,孝带长七尺短两寸,孝衫长九尺短两寸,女儿包头布是一丈二尺短两寸,孝带系在右边,孝带头一长一短,腰拴一根麻辫,鞋面裹白布。孝服单线缝制,不缝边。隔辈人孝带头系红布条,再小一辈的系蓝色布条,布条嫡孙缝正中,外孙缝外侧。侄男外女一律腰扎七尺七寸孝带,明天入殓后扯孝布……”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这么啰嗦,戴个孝帽子或者腰带子多省事儿。”公冶山说:“老太太临终特意嘱咐,儿女要戴全孝,必须照办。”闻大呱嗒一伸舌头:“哎妈呀,这老太太要求还挺多的呢!”

运送杜春心遗体的大卡车趁着阴云遮月夜色昏暗赶往长青村,一路稳稳地走乡过县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大卡车行驶两个多时辰,到达村西南角黄四亮家院子时,东方天幕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二禄和刘银环、三喜子和贾佩纶等直近亲属早已等候多时,见车停下都围拢过来。跟车的儿子儿媳们下了车,老憨被四亮和香柳从驾驶楼里搀下来,一瘸一拐地看了寿材,然后扶进屋里。杜春桂闻讯,晃着两条大长腿,跟头把式地跑来了。她三步并做两步扑在打开的后车厢板上,一边拍打一边哭嚎:“大姐呀——我的大姐呀——你咋这么突然的就走了呀——”杜春桂这一放声,那张长脸显得更长了,面目扭曲得有些吓人。任她顿胸跌足哭一阵,黄士魁这才让随后跟来的曲二秧把她架走。

公冶山被黄四亮请来主持入殓。先在棺木底部铺七尺等身白布,又放了三张四方麻纸,然后用七枚硬币呈北斗形压好,上面放了一床红色棉褥子。做完这些铺垫,让黄四亮掀去了盖在遗体上的大苫布,大声吩咐:“一会儿长子捧头,次子捧脚,侄男外甥一起上前帮抬。”见众人各就其位,指挥把遗体抬下卡车移进棺内。“来,放驼龙被子上,落靠腿脚,稳正头部,再往上一点……”

接着,为遗体整理衣着,盖上一层黄被子,把歪向嘴边的咽口钱拨正,在枕头两边放了金银纸,这才招呼七八个汉子虚合了棺盖。公冶山吩咐孝女烧三斤六两纸,把纸灰包成七包存在寿材前边留用。香柳跪在灵头前往瓦盆里烧纸,火光映照着她的脸,泪花在眼里闪。

早饭后,黄四亮结算了运费,打发了大卡车司机。黄士魁把自家的大苫布扛来,领着黄夺黄耷在院子里扎木杆搭灵棚。公冶山把黄纸灵头贴毕恭毕敬地粘在槐头中间空位上,只见上面是一行纵向排列的楷书小字,按生旺死绝循环排字让女逝者占旺。写的是:

耋故先妣黄府杜氏讳春心之灵柩

开了名堂,在灵柩前摆放祭品。前探板上摆了一盏长明灯,一碗倒头饭,一囤五谷粮。一张黑白遗像立在供桌上,那周正的模样温和的神态不时惹来几声惋惜几滴眼泪。遗像前摆了三摞馒头三样水果,以及酒盅酒瓶和香碗。点燃的三支卫生香插在香碗里,十分肃穆地缭绕着一缕缕青烟。

公冶山依靠北炕炕梢柜子,用一把拴了红布条的剪子灵巧地剪白纸,先剪宝幡后剪幢条,用白纸穗缠高粱杆,做成如同龙头仪仗一般的幡杆,然后用狼毫毛笔蘸墨汁在飘带上写下“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刚写完,姚老美就嚷嚷:“仙儿,先把大字块写了,外面等着贴呢。”公冶山埋怨一声:“你急啥嘛,其他的幡还没扎好,不得一样一样来嘛。”姚老美嘻嘻一笑:“反正都是你的活,先干后干都是干嘛!”公冶山裁好了白纸大菱形块,刚要动笔,一扭头看见郑校长走进屋来,就把他请到桌前:“来来来,劳驾大校长,给写副对子,词在这纸上照着写就成。”

郑校长也不推辞,认真地写起来。公冶山一边看一边说:“论出黑,别人不如我。论写字,我不如别人。我的字老八板儿,比不上郑校长行书写的活。”金书山帮着把写好的大字块依次移到炕头,夸奖道:“老姑夫手巧,确实写的好。”问公冶山,“人都说你收徒了,要把你这门营生传给秦黑牛,可有这回事?”公冶山说:“秦黑牛聪明,跟我学出黑也学得挺快,《老黄历》《玉匣记》《葬经》那些书他都能看明白。”金书山说:“你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公冶山呵呵一笑:“我岁数大了,还就盼着他早点儿出徒呢!”

贾大胆看见靠立在炕柜墙角的灵幡,好奇地伸手要去拿,公冶山很严肃地说:“别动,这灵幡除了先生和孝子,别人是不能动的,动了你就得扛着。”一听这话,吓得贾大胆忙把手缩了回来:“扯呢!不是自己老人谁愿意扛。”又问道,“老人发丧,这灵幡该由哪个孝子扛?有没有替扛的?”公冶山说:“无论谁发丧,灵幡都应由长子扛。通常情况下,除了孝子,扛灵幡没有替代的。”

“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的口头禅一出口,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都吸引过来,他煞有介事地说,“真有替扛的,北屯鲁小抠家就发生过这事儿。”众人央他快讲,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他老妈出殡的时候,他正赶上坏了肚子,刚出屯子他就憋不住要解手,就把灵幡交给了远方兄长鲁大脑袋,鲁大脑袋推脱不过,只好临时代抱着灵幡往前走。走了一程,有人给鲁大脑袋掏话,说灵幡没有替扛的,不是自己老人你咋能扛这个活呢,这对你可不好。鲁大脑袋越想越不对劲,就盼着在野地里窜稀的鲁小抠赶紧回来。眼看快到墓地了,鲁小抠这才捂着肚子跟上来,鲁大脑袋要交还灵幡,鲁小抠说肚子还不舒服你就扛到地方吧,鲁大脑袋说你这是抓冤大头呢,我替你扛半天够意思了,说完扔了灵幡就跑了。”众人闻听,一阵嘻哈。

公冶山指使曲克穷把黄纸剪的岁头纸挂在院门右侧。那纸层数是以亡者年龄外加天地两数确定的,裁成三截如同一串纸骨朵。右侧门杆下,曲克穷提着岁头纸,两条短腿爬上椅子,探身翘脚试了半天也没够着横梁,看见张呜哇和秦黑牛夹着长杆唢呐走来,央求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来来来,帮我把这纸骨朵拴这上面。”秦黑牛把长杆唢呐交给张呜哇,替下曲克穷,一翘脚三下五下就把岁头纸拴在了高处,又嘻嘻一笑说:“翘起脚,够不着,恨只恨,爹妈给的个儿不高。”曲克穷摸摸后脑勺说:“哎呀,黑牛你跟老姚学屁了!”

灵棚门口贴出的白纸黑字十分醒目,横额板上是“驾鹤西游”四个斗方,灵棚两边竖板贴上了一副挽联:

阵阵清风吹不醒仙人一梦

涛涛游水流难尽孝子哀情

十几对花圈陆续摆在灵棚前两侧,挽联和花朵在微风中瑟瑟抖动。供桌前方放了三个草垫子,供吊丧跪用。两个吹手坐到灵棚右边长条凳子上,把唢呐接上长杆直抵地面,鼓起腮帮子气脉足足地吹出一声声无比低沉凄惶的哀乐。时有亲友前来或鞠躬或磕头,轮流守灵的孝子孝女都一一还礼。船夫贾永路引着裘环前来吊唁,把腋下夹着的两捆黄烟纸给了来燕,把裘环扶到灵柩前,十分虔诚地行了鞠躬礼。裘环双手拄棍伫立灵前,微风时而拂起耳鬓几缕霜发,念叨:“好人哪,好人哪,听说你回来土葬,我说啥也得来送送你。我虽然啥也看不见了,可你对我的好我心里还真真的记着呢。”说着,拭了拭潮湿的眼角,来燕忙上前把她扶进屋内。

时近中午,梁石头和金玲出现在大门口,一前一后直奔灵棚,闻大呱嗒赶紧扯了两条孝布给他们扎腰上。看见棺材的一瞬间,梁石头心被揪得阵阵发紧,头脑中闪过奶奶往日的许多形象,听见唢呐吹响一曲《哭天皇》,眼泪簌簌落下,身子一软,一下跪在垫子上。金玲随丈夫一同下跪,磕了三个头,见丈夫梆梆梆磕头如鸡捣米一般,骇得她一把抱住。梁石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奶呀——奶呀——”将头触在地上,直起腰喊叫一声,又把头触在地上。

听见这非常具有穿透力的哀嚎,让在场的许多亲友都为之动容。黄香芪说:“这石头跟他奶奶真连心哪,听他哭丧我都受不了了。”闻大呱嗒也说:“啊妈呀,快搀起来吧!别哭坏了这孩子。”刚要去搀扶,孟令春擦擦眼泪,说道:“让我姑爷儿哭几声吧,以后再想哭奶奶也没机会了。”听见这话,梁石头悲又难禁,眼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哭喊着:“奶呀——奶呀——”

见他哭的一塌糊涂,围观的人被深深感染,几个亲戚跟着落泪。又一阵哀乐过后,姚老美这才让艾育花和闻大呱嗒把这小两口搀起来。梁石头和金玲缓缓往院外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泪眼中有万般的不舍与无奈。

霜降尚未来临,气温已经下降,单薄的衣服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寒凉。一早,姚老美提示孝子们烧开门纸,回屋又嚷嚷起来:“先生给摘的出灵日子是阴历九月十二,看看直近亲属还有没有需要报丧的,要通知都抓紧啊。”黄士魁问爹:“用不用通知小玉?”老憨阴沉着脸说:“小玉在三姓城师范校教学那么忙,来回折腾个啥,别耽误课了。顶子请假先回来好几天了,抓紧让他回去上班,家里孩子小也需要帮媳妇照顾。还有,石头也不用来了,他来了只能给我添懊糟。”听了这话,众人互相寻看,不知道老憨为啥剥夺了石头参加丧事的权利。

黄士魁还是忍不住询问:“爹,石头咋惹你生气了,到底咋回事儿呀?”老憨赌气道:“哪有像他这样的孙子,还说她奶是寻短了,难不成是谁给气受了?还是谁逼她喝药了?小瘪犊子,净给我上眼药!”三喜子劝说:“你看你,跟孩子生啥气。”

黄士魁料定是昨晚借宿在自家的叔辈妹子传了闲话,他扫了一眼黄香兰黄香芪,尽量把语气放平和:“爹是听谁传闲话了吧!石头想念奶奶忧伤过渡,不过是做梦说了胡话。”艾育梅进一步解释说,“再说石头也不是那么说的呀,就是以奶奶口吻说自己能活八十四,怎么就成了寻了短呢?当晚香兰香芪都在场,是怎么个情形都能说清楚。”黄香兰忙敷衍道:“是老婶她给二孙子托梦了。”黄香芪细说道:“昨半夜我们刚睡下不久,就听石头在北炕吩哧,我就问你咋的啦,憋屈啥呀,小石头不说话,还在那儿抽搭,我说你心里有啥委屈你就说。终于说话了,可声音却变了,很像是老婶的声音,说我能活八十四呀。我说能活八十四你凭啥不活呀,既然已经想不开了,就说明你到寿路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喜欢你二孙子,喜欢喜欢就得了,就别来磨人了。然后小石头就醒过来了,出了一身冷汗,一问刚才说的话他却不记得,只说梦见奶奶了。”

学说到这儿,侧头问香兰,“姐呀,你是咋学说的呀?”黄香兰忙分辩:“我跟你说的差不多,我也没说啥呀!”“这事儿就是误会,都别再理论了。”黄三怪劝说黄士魁,“大哥,老叔他误会了石头,发了脾气,主要是他现在心情不好,做小辈的多担待些。虽说石头说的梦话,但也让人嗔心。既然老叔发话了,那就别让石头来了。”黄士魁摇摇头叹息一声就再无二话。

晚上回家,艾育梅刚摘下孝帽子就对石头说:“今天你爷发脾气了,因为你做梦说能活八十四被人传了闲话,把奶奶寻短的说法安在了你头上。那老倔头子发狠话,不让你去灵棚了。”金玲说:“是谁嚼的舌根子,有的也说没的也说。”梁石头说:“我奶奶死的就是不正常,这话传出去让他们知道知道也好。”艾育梅猜测:“昨晚在咱家借宿的是香兰香芪,传闲话的肯定是她俩中的一个。”

黄士魁也摘下了孝帽,坐在炕沿上分析说:“通过我的观察,传闲话的一定是香兰。”艾育梅说:“这香兰嘴真不好,学说啥也好添枝加叶,她可能不是故意的,是觉得石头梦的奇怪,当故事学说了。不过通过这件事也让我看透了这老倔头子的内心,他对咱有气。”黄士魁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他不让通知小玉回来,让顶子回去上班,又不让石头送葬,等于是把咱这股的孙子辈都排除在外了,这明摆着是老爷子找茬发邪火。我不争老人尸骨,我也不拿丧葬费用,这老爷子肯定不满意,那哥几个也肯定耿耿于怀。”梁石头说:“奶奶生前曾说,等她没有那天,这个家也就散了。看来,真按我奶的话来了。”艾育梅感慨说:“古语说的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停灵第四天下午打墓,公冶山念完破土咒,让孝子先在月德方挖一锹土放在旁边留待三天圆坟用,另在四角各挖一锹土堆搁在一边留待下葬封棺用。六个侄男外甥都很卖力,挖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挖好墓穴。

太阳未落山之前开眼光,当四个亲友扯开一层布单遮住光亮时,七八个汉子移开了棺盖。公冶山用黄表纸卷固定遗体,又把死者生前喜欢的几件衣服放头上,公冶山让戴孝人来到灵前,向众人告知了需忌的属相,然后把开光的任务交给了长子。黄士魁拿着倒头饭中间的那个棍儿,在公冶山引领下用棉头蘸着白酒象征性地给母亲点画,跟随着先生唱着开光歌:

开眼光,观明堂;开鼻光,闻供香……

瞻仰遗容时,亲友们一边围绕灵柩缓缓走动一边把目光频频投向棺内。人们看见,杜春心无比安详地躺着,如同黄木雕刻的一件艺术品。香柳扶着棺壁刚哭嚎一声,就被顾小满和盘妮拽了起来。走完三圈,姚老美引导亡者的子女、亲属、晚辈等,按顺序跪在棺材前,七八个汉子上来一起用力,将棺盖抬起合严。

“现在煞扣!”公冶山主持封钉,告诉跪在灵前的所有戴孝人合龙口时如何喊躲钉,金小手手持用红布包了把柄的斧头开始钉钉,在左边封钉,孝子贤孙各自叫着亡者的称谓喊“往右躲钉”,在右边封钉,喊“往左躲钉”,最后一斧把寿钉钉在棺盖前右边,公冶山则把咽口钱栓在了寿钉上。姚老美又嚷嚷道:“孝子们准备准备,一会儿让仙儿领着去送浆水。”

送浆水也叫报庙,是停灵期间每次晚饭前到小庙送一遍浆水饭。送完最后一次浆水,只等天黑透时辞灵。夜幕低垂,气温骤降,单薄的衣裳被袭来的阵阵凉气打透了。黄士亮家院落灯火通明,临时改做厨房的下屋正在做菜,从敞开的房门往外冒着热气。

灵棚前,按照辈份大小,孝子贤孙和侄男侄女外男外女一排一排跪坐着,排满了院子。两侧站满围观的村民,唯恐错过精彩的一幕。姚老美浪唱一句:“锁呐一响,棺材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捞忙的都听好喽,走菜——”

一听走菜,跪在灵前的戴孝人都端端正正坐好,准备方盘子从头顶经过时举起双手。声声哀乐中,方盘手托举着装了菜的方盘子从灵柩右侧走来,扭动腰身时故意将脚步放得很慢,围着跪迎的队伍走一圈回来,将菜放到供桌上。一次走菜一二三道不等,方盘子从头顶经过几次之后,顾小满和艾育梅小声说话。

“大嫂,总共几道菜?”

“二十四道。”

“咋走这么慢呢!”

“他们是故意的,忍着吧!”

“我腿都跪酸了,咋留这个习气!”

“别吱声了,再走几道菜就完事了。”

正在嘀咕,艾育花将一个棉垫子递给姐姐,艾育梅急忙放到了膝盖下。剩下来的几道菜走得更慢了,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道菜,上来的方盘手却换成了曲大浪。他一边缓缓地拧着夸张的秧歌步一边唱小曲,虽是《春哥上宫调》,可唱词儿却是《王二姐思夫》小调的开场道白:

一树梨花一树梅,梨花梅花紧相随,

犁花压在梅花上,压得梅花颤微微。

因为调子放得很慢,而且是用颤微微的哭腔唱的,听来让人感到有无限的悲凉。刚唱完,姚老美已经泪流满面,在跪迎的队伍周围绕行一圈,将菜放到供桌上,忽然将方盘子放到地上,跪下磕头,喊一声:“亲家母,大浪给你磕头啦!”这一声,如同点了炸药引子,一下将孝子贤孙们的悲哀掀向**。张呜哇和秦黑牛又猛然吹响唢呐,把悲情烘托到了极点。

辞完灵,人们还未散开,曲克穷晃着小矮个子走到灵柩前,点上一支香烟放到香碗里,又倒满了一小酒盅白酒。然后退三步,有板有眼地叨咕起来:“多亏您老恩典,我这媳妇等于白捡。相处了这么些年,你没对我另眼相看。我赶喜不顾脸面,就为脱离贫穷苦难。我这么拼命地干,就想证明给你们看。如今你撒手而去,我该向谁去显。明天你要去那边,这一去西南大路再也不复返。你老有灵听我念叨一番,好闯过那步步坎重重关。”接着就念诵起自己编的《过七关》导引词来:

□□□□□□□□(此处隐藏168字,出版时补齐)

念诵完,喊一声“妈,你老一路走好!”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众人听了,又议论起来。曲二秧说:“过去有《哭七关》,那是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可过那七关还在黄泉路上。他这个《过七关》挺全,包括了黄泉路上各种关卡,而且能进入六道轮回。”公冶山说:“这么一叨咕,老太太不糊涂了,往那边走就更顺当了。”

天刚放亮,梁石头从梦中醒来,从结了一层薄霜花的窗子向外窥视,惊异地发现,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拉着金玲跑向院子,去看恍若琼枝玉叶的雾凇。静谧的早晨,一点儿风也没有,空气清新,寒意凝重,树挂错落有致点缀非凡。看那枝丫、垂丝、树干、篱笆、枯草都通通裹上了银装,宛如缪斯恩赐的羽衣,恰似处子遗失的素裙,藏住了暗淡的愁,透出晶莹的美。梁石头忽然觉得,世间最有生命感召力的艺术乃是大自然的鬼斧,最具艺术震撼力的杰作乃是大自然的造化。尽管这美的展示只是一时,但留下美的记忆却会永久。

石头那忧伤的情绪就被这晶莹的景象感染了,神气多了几分清爽肃穆,情感多了几分厚重纯真。金玲说:“这树挂多肃穆,像是球幡条幡似的。”梁石头说:“这场景好像是专门为奶奶送行精心布置的。”

大出殡是一场重头戏。看热闹和帮忙的人们踩着凌乱的脚步,从不同方向的街巷往村子西南角汇聚。等待起灵时,张铁嘴儿发起了议论:“这说啥有啥呀!在咱村上这么风光的发丧场面有几家?没几家呀!为啥?一般人家折腾不起。像曲二杆子出殡那时就跟这场面没法比,只装了个有缝隙的旧木箱子,抬一溜道那箱板咯吱咯吱直响。”姚老美也品评道:“尽管不一样,结果都一样啊。到啥时说啥话,有啥条件办啥事。这人生下来都注定是奔着死亡去的,无论早些,无论晚些,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谁也逃不脱。”

正在闲聊,老丑和莫可挽着婆婆贾佩纶、黄香兰和黄香芪搀着母亲刘银环也到了灵柩前,杜春桂正扶着灵柩哽咽不止,哭得瘦削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艾育梅、顾小满、盘妮都上前安慰。刚把姨婆搀扶开,二禄摇晃着水蛇腰,围着灵柩转了一圈,抖颤着双手抚摸棺盖,悲悲戚戚地喃喃道:“春心哪,春心哪,你多精明一个人哪,七十三那道坎你都熬过来了,你咋还能想不开呢,这得受多大的委屈挨多大的圈憋呀!春心哪,我比你还大呢,想不到你走我前边去了。今天我来送你,说不上哪天我也是这个样子……”

屋里,老憨想起老伴往日种种的好处,内心一阵悲伤,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三喜子劝说:“别伤心了,七十五也是喜丧了。她七十三那年八月十五犯病,差点儿就送了命,算一算她等于是多活了两年多,够本了。”老憨用手背擦擦泪痕,叹息一声说:“这我都知道,都知道……”闻大呱嗒跑进来报告外面的消息:“哎妈呀,他二大爷儿拍棺呢,还叨儿嘁咕的,好像说啥想不开、受委屈。”香柳说:“看你说的歇咧搭掌的,二大来吊唁有啥大惊小怪的。”见父亲阴了脸下了地,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走,忙上前扶着。

到了灵棚前,只见二禄耷拉着角瓜脑袋,眯缝着三角眼,厚嘴大唇嗦啰着发黄的大板牙,一边拍棺一边嘶声悲叹:“细想啊,死了倒比活着好啊!活着有遭不完的罪呀,死了就享福了;活着有顾虑不完的事儿,死了就省心了。啥好的赖的,啥多的少的,啥你的我的,到末了都不重要了。唉,活着是一朵云,死了就全散了……”他对着棺材说话太投入了,连老憨到了旁边都没发觉,继续拍棺叨咕,“想当初哇,也是怪我,是我对不住你呀,我知道你没少记恨我!想当初哇,也不全怪我,我不该听我爹的话,让到嘴的鸭子飞了,还是缘分浅哪!想当初哇,也多亏了我,给你找个实诚的小伙,不然你也积攒不下这么多子女……”

听到这儿,老憨气囔囔道:“想当初想当初,良心都叫狗吃了,还有脸在这翻拾!”二禄一愣,旋即梗起角瓜脑袋立起三角眼,理直气壮地说:“我,我说错了吗?不因为我,你能说上这么好的媳妇吗?”一句话惹恼了老憨,抓住二禄胸襟,推搡到供桌前骂道:“你扯啥王八犊子?是不是想故意给我添懊糟?你欺负我那么多年,临了还给我整这一出!”二禄猛地搡脱:“你这不知好歹的,我不稀得跟你理论……”

话音未落,被老憨一脚踹跪在地,就势拍打草垫子抱屈,“春心哪,你都看到了吧!看他是咋对我的呀!我可是他二哥呀!”三喜子穿过人群把两人隔开,豁牙露齿地说:“这还没下葬呢,能不能让春心安心地走?这节骨眼你们哥俩还搬争,让不让人笑话?”香柳拉扯父亲回屋,老憨还回头对二禄嚷嚷:“你纯粹是猫哭老鼠——假慈悲!”黄三怪指使黄士栋:“四丫子,赶紧把二大爷儿送回家去,别让他再来了。”黄士栋扶起父亲往院外走,二禄还骂骂咧咧:“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枉费我当初咋成全他了……”见众人还在围观,姚老美嚷嚷:“该干啥干啥,都准备好出灵。”

公冶山将一只用来招魂的大红公鸡绑牢扔在了棺材天上,姚老美指挥黄耷黄夺兄弟撤去灵棚。看见黄三怪,公冶山大声问道:“三怪,杠子手到齐了吧?”黄三怪指着站在灵头旁边的一群杠子手说:“三十个棒劳力,一个不少。”公冶山向人群扫了一眼,抬棺的有小伙子,也有成了家的大老爷们儿,而且亲属居多。他招呼曲克穷:“你过来过来,拿五谷囤、长明灯、倒头饭,还有纸灰包,这些都是姑爷子的活,抓紧收拾一下。”曲克穷挪动五短身材,刚把下葬物品用纸壳箱子收拾走,公冶山便招呼杠子手绑好抬棺的绳子并穿进了杠子。

出灵的时辰到了,公冶山喊一声:“长子点棺——”孝子贤孙们都跪在棺材前,只见黄士魁用一根木杠撬动一下灵棺,然后跑到前边打着灵幡跪着,黄四亮把丧盆高高举过头顶。随着先生喊“起灵——”,早已各就其位的杠子手把灵柩稳稳抬起来,孝子贤孙们又是一片哀嚎哽咽。黄四亮把瓦盆狠狠摔碎在院门口的硬地上,然后和打灵幡的大哥、捧遗像的老弟一同起身,引领灵柩缓缓向院外移动。

哭声又起,唢呐又鸣,如潮激荡。打条幡球幡的方阵走在灵前,每逢路口或转弯孝子就迎灵跪地磕头,送葬的队伍里不时有一把把黄色的方孔引路钱抛向空中,如同枯叶一样纷纷散落。观看出殡的男女老少分列街两边,仨一伙俩一串的。有几个妇女跟随送葬的队伍向前穿插,一会儿指前点后,一会儿评头论足。

“哎,那个是老三媳妇吧?哭得倒是挺响,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那个是老太太的老儿媳妇,哭两眼通红。”

“眼睛红不一定是哭的,兴许那城里的媳妇上咱乡下没睡好觉。”

“要说连心还是亲闺女,香柳嗓子都哑啦,说不上哭多少场了。”

“老长也哭得厉害,跟她老姐姐还是连心呀。”

闻听一阵阵唢呐声从远处传来,不敢参加出殡的梁石头早已向西跪在大门街上,见那浩荡的队伍从中心街路口缓缓经过,深深磕头呜呜哭泣。金玲来扶丈夫:“起来吧,起来吧,那队伍都过去了!”

灵柩缓缓抬出北村口,姚老美让女人们都止步,其他亲友跟在灵棺后边继续送行。女人们的哭声又一阵如浪掀起,香柳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嚎,被闻大呱嗒和任多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拽起来。

寥廓的苍天下,霜染的大地更显清凉寂寞,不时有枯黄的叶子从路两旁白杨垂柳上随微风零落下来。一路上,杠夫轮流换抬,向椅子圈缓缓移动。唢呐声间歇时,曲二秧忽然说:“老姚,你看这场面,给来一套嗑呗!”有两个杠子替手也跟着起哄,姚老美并不推脱:“那就整几句,看看说的帖不帖铺衬。”说罢念叨起来:

哭的哭,拜的拜,孝子贤孙跪成排;

曲一吹,棺一盖,全村老小等上菜。

走的走,抬的抬,后前跟着一片白;

坑一挖,土一埋,从此人间不再来。

念叨完,还感慨道:“人呐,能开心一天是一天吧。多年以后,谁不是这个结局?所以呀,好好珍惜眼前吧……”众人夸他有才,编得确实有水平,说的都是实话。

到了墓地,将棺材缓缓放下,撤了棺杠。在公冶山的指挥下,由黄四亮下到穴中,倒退着把墓底用铁锹刮一遍,用锹横着打两道土楞,在墓穴四角各放一个馒头。做完这些才开始落棺,众人上前,绷紧两道大绳,把灵棺移进墓穴。公冶山用罗盘定向,拨棺调向,曲克穷在槐头放下五谷粮囤、长明灯、倒头饭和纸灰包。公冶山宣读过路引后,帮忙下葬的每放一锹土,黄士魁就把立在棺盖上的灵幡往上提一下,一次比一次高,第三次举过头顶时众人纷纷添土。

望着渐渐隆起的一座土丘,黄士魁心里空落。跪下给母亲烧纸,忽然想起葬在上江和尚沟的亲爹来,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了心头。见他跪久了,穆逢时和金书山过来把他搀扶了起来。

烧过五七之后,老憨在四亮家又住些日子,便执意回奇潭市,黄四亮和贾来燕再三挽留也没留住。时已天寒地冻,老憨穿得厚,捂得严,被四亮送上通往奇潭市的长途大客车。

老憨回到奇谭市临近柳条河自建区自己那两间房里,枯坐在炕上,一副颓丧的样子,望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出神。由于没有了女人,屋里少了烟火气,显得特别冷清空落。忽然想起小石头的梦话,挪动沉重的身子到了箱柜前,打开箱盖,伸手在里面一通翻寻。终于摸出了装大烟的小玻璃瓶,拧开瓶盖一看,原有半下的烟土连一块也不剩。

他彻底傻了,堆缩在凳子上,小瓶子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好久,他嘴唇抽动起来,再也难忍内心翻涌的阵阵哀痛,双手掩住脸面,放出无比苍凉悲切的长声:“啊——啊——老蒯呀,你咋忍心把我一个人扔下呀——”这突兀的哭嚎声,打破了沉寂,而且一声高过一声,附近的邻居都听见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