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籍贯,哪家派门?”
油头粉面的簪花少年吊儿郎当地坐在公案后,手中狼毫草草蘸过砚台,悬在青檀纸上,抬头望着哪怕放在杀部中打扮也甚是奇怪的秦淮,嘻嘻问道。
“常山,秦武,项王传人。”
秦淮早已打好腹稿,此时面对盘问自是不慌不忙。
“项王传人?十个兵家有八个都这么说。”
簪花少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直接在秦武两字下面写上了兵家二字。
“不过你既然说自己是项王传人,又愿意加入杀部,想必修得也是兵形势,是为司辰赐下的神功而来吧?”
见秦淮默不作声,簪花少年知道自己猜了个**不离十,当即脸色一变,舔了舔嘴唇,神神秘秘道:“秦武,你块头这么大,想必不会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作为同僚前辈,小爷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大西的【修罗诀】可没那么好修!”
“什么意思?”
秦淮心中一动,顺势开口问道。
“不知道了吧?也对,你是常山人,看这身打扮应该是杀了不少邪祟,刚从京畿逃到大西没多久吧?初来乍到,不清楚八大营的情况很正常。”
簪花少年没有直接解释,反而状若无意地扯起了闲篇:“小爷今儿个心情好,索性就提点你两句。秦武,你可知大西军制?”
“在川北落脚的时候听闲汉们提过,说是大西军共分一百二十营,每营千余精锐,皇上自率五十营,平东将军孙可望监十九营,安西将军李定国监十六营,抚南将军刘文秀监十五营,定北将军艾能奇监二十营,另有八卦、振武、龙韬等诸营,各有虎臣骁将统领,合称八大营。”
将先前从安西营中收集到的信息全部复述完后,秦淮就定定的看着簪花少年,静静等着下文。
“没了?看来你还真是啥都不知道啊,你修炼的兵家锻体术不会是从哪里捡来的吧?”
发现秦淮只说了两句就不再吭声,簪花少年就知道自己多半猜了个**不离十。
别看兵家如今跟儒、道、佛一样,都是当世显学,可在百年前,境况却截然不同。
自从楚汉争霸之后,兵家衰落,兵家锻体术的残篇广泛洒落在民间,随便哪座山上的强盗,甚至一些猎户菜农,都有可能得到这些残缺功法,其中不乏有神功秘艺,创自于名留青史的大将。
簪花少年只当秦淮也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泥腿子,咂吧咂吧嘴,就掰着指头开口道:“大西四将军虽都是兵家强者,可侧重却有不同,孙可望修兵权谋,李定国修兵阴阳,刘文秀修兵技巧,艾能奇修兵形势,其中【修罗诀】进境最迅猛高深者,除去皇上之外,就是这定北将军艾能奇。你可知为何?”
“因为他更能打,杀的人更多?”
秦淮若有所思道。
“非也,非也。”
簪花少年摇了摇头,继续道:“想将【修罗诀】练到至高至深之境,除了习练者本人得天赋够高,心性够狠,下手够重,最要紧的便是麾下需有足够多的军士。兵家,兵家,不统兵如何成为一方大家?尤其【修罗诀】还是司辰赐下的神功,若无众军士合力为主将分担压力,抵抗魔染,无论你再怎么天赋异禀,最后还是会变成神智不清、只知杀戮的战场凶兽。”
“魔染?修罗诀的代价是被魔染?”
听到簪花少年此话,秦淮却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就以这颗果实目前表现出的世界观来看,修习这些跟司辰之力密切相关的法诀,若是没有副作用才怕是更加恐怖的事情。
“瞧你这话说的,如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但凡能跟邪祟过两招的,哪个不会被魔染?只不过各派门或多或少都有压制异变,苟延残喘的法子罢了。”
簪花少年奇怪地瞥了秦淮一眼,嘻嘻笑道:“大西兵家的法子简单粗暴,便是以众人之力稀释修罗血嗜,就像浓墨滴入水中,麾下统领的兵卒越多,这水也越多,由丈余清潭到浩瀚汪洋,在墨色不变的情况下,容纳的司辰之力就能多上许多。所以啊,兵是将之胆,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着很大的学问呐。”
“你的意思是,我该去兵部,而非来这杀部?”
话说到这里,秦淮也是听出了这簪花少年的弦外之音,当即皱眉问道。
“大西一百二十营,营营都有军事主官,哪轮得上你一个初来乍到、根底不明之人?我费尽口舌与你说这么多,是有个好去处推荐你去,若能成事,我作为保人,自有一份功赏。”
想着方才院中血骨巨剑的异动,簪花少年盯着秦淮,眯起的双眼中藏着掩盖不住的炙热。
他在大西杀部当值这么久,见过的能人异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让血骨巨剑闪烁红光的,一个也没有!
连孙李刘艾四将军都不行!
或许大西王可以,但簪花少年没亲眼见过,也不敢妄加猜测,只当是秦淮此人的相性与【修罗诀】极为契合,于是便生出别样心思,打算借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些许利益。
“哦?不知是何差事?”
见秦淮有所意动,簪花少年当即开口道:“李将军的安西营前日遭贼人突袭,短兵亲随折了大半,急需补充。这几日安西募兵,于他而言甚是危险,若无实力出众的兵家帮他分担修罗血嗜,随时会有神志被夺的风险。你身家清白,根底干净,闻起来没有北清、南明和大顺三方兵家的味道,又有不俗实力,若能被他看中,作一名短兵统领,岂不是一步登天?”
‘原来这小子说这么多,就是要诓我去当人肉千斤顶,帮李定国分担污染’
秦淮心中暗暗想着,沉默了半晌,才模棱两可道:“定国将军现在太高太远,他身边的心腹位置,不是我现在能想的。我现在只想加入杀部,接些悬赏,换取我想要的东西。”
“行,那这差事你好好想想,机会难得,切莫因一时糊涂,误了将来前程啊!”
簪花少年面色微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也没再多说什么,站起来就朝着秦淮说道:“那接下来就公事公办,我先带你参观下杀部衙署,然后你选个任务去做,完成后就可以得授癸令,享九品俸禄了。”
“麻烦了。”
秦淮点点头,那前伸的锥体面具几乎要戳到少年胸前。
“走吧,我带你去熟悉熟悉路。”
簪花少年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立时便有隆隆震响,房间内的青铜灯架转动半圈,露出一条暗道走廊来。
“我叫魏孝廉,兔儿神的信徒,在杀部十几年了,以后你有什么事不懂,都可以找我。”
一边说着,簪花少年一边抬步进了暗门。
“兔儿神?”
听到这三个字,秦淮微微一愣,却没有感到太过意外。
兔儿神是民间传说中主管男子相恋的野神,常被男妓供奉,虽不知这颗果实的它有何种神通,但根据簪花少年的言谈举止,秦淮自己心中也有所判断。
大概率跟待人接物,辅助后勤有关,不然这魏孝廉也不会在这杀部当了足足十几年前台了。
想着这些,秦淮直接跟簪花少年进了暗门,发现这走廊里并不昏暗。
墙上的油灯把这条走廊照得很是明亮,脚步落在地面上,无论轻重,总会响起清脆的哒哒声。
“杀部衙署的设计、施工都是出自天工传人的手笔,比之明廷的北镇抚司衙门也不差多少,易守难攻,机关重重,很适合保守秘密,方便我们办事。”
前头的魏孝廉在介绍,秦淮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天工开物》宋应星?”
“不错,当年皇上大破凤阳府,第一件事就是派文秀将军去把时任毫州知州的天工巨子宋应星宋大人给请到了八大营中,皇上和四将军连番上阵,软磨硬泡,好话说了不知多少,才让这位天工巨子做出承诺,答应帮忙建造西京和朝廷衙署。如今这座固若金汤的宏伟巨城,就是他和弟子们历经三年,在原来成都县和华阳县的基础上改建而来,帮大西度过了数次生死危机。”
簪花少年停住脚步,有些诧异的回头看着秦淮,似乎对他这种大老粗为何会知道宋应星感到很是诧异。
“原来如此,那现在的工部尚书,想来就是这位天工巨子了吧?”
秦淮像是没看到魏孝廉的面色变化一般,继续说道。
“那倒不是。宋大人三十年前就闭关潜心研究万象森罗,不问朝事了,现在的工部尚书,是他弟子陶渊陶大人。”
魏孝廉摇了摇头,带着秦淮继续往前走。
沿着走廊走了一会,秦淮耳朵翕动,他从光滑如镜的墙体内听到了一些特殊的声音。
像是金木铁石相撞的声音,混杂了鸟类翅膀扇动声,还有人的匆匆脚步声。
秦淮没说什么,只是跟着魏孝廉脚步不停,也就在这时,一个沉默寡言的精瘦兵卒贴着墙悄无声息地走过。
刚好跟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随着他在墙角一抹,墙体忽然打开,
就在这一瞬间,秦淮余光瞥见了里面的动静,只见远处宽敞的窗沿边,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的机关鸟不断的飞起落下。
一旁等候的兵卒把机关鸟肚腹中那四四方方的长条铁匣解下来,根据涂装颜色不同,直接塞入好似织机与收银钱箱融合的古怪构件中。那东西猛地一看,仿佛满载弹药的导弹车。
而且这些机关鸟和古怪构件表面明显有红光闪烁,仿佛流动的火焰,驱使着里面的青铜齿轮不断转动。
伴随着咔咔声,这些从机关鸟肚中取出的密信匣,通过“导弹车”上方管道,分发到四周沉默寡言的兵卒们手中。
而这些兵卒异常熟练的,打开信匣,根据涂装标识不同,把面前的纸条分门别类地摆好,转身放向身后,那些类似中医药柜的小方盒子里面。
兵卒,信鸟,吞吐机,动作干脆利落,就像按部就班的流水线一样。
就在秦淮琢磨那机关鸟是何动力驱使的时候,面前的魏孝廉忽然左拐,顺着那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向着下面走去。
“下次来,记得找我,或者带令牌,别走错了。”
随着魏孝廉从怀里掏出令牌,按到睚眦口中的凹陷处,很快大门洞开,阴沉沉但又有些朦胧的大堂呈现在秦淮面前。
大堂之中放着很多屏风,这些屏风互相交割围绕,切割出一个个隔间。
此时大堂中只有寥寥几人,身影被烛火投射在屏风上,似乎在交谈什么,但话语穿过屏风就变得模糊不清,无法听得真切。
“这些隔间的私密性很好,声音面容都会被模糊,你以后要是跟同僚谈事,可以随便找个没人的进去。”
说完这话后,魏孝廉用手指向前方:“既然打算入伙,那就先去功曹那接个任务。”
秦淮顺势看去,一眼就望见了远处悬笔停书,左手拨弄着算盘的中年文士。
此人穿着长袍,相貌平平,并且站在一个类似当铺的高头柜台后,跟大多数的账房先生没什么不同。
“渔老头,来个新人,安排一下。”
魏孝廉将胳膊搭在柜台上,浓重的脂粉气扑鼻而来。
正在算账的男人抬头看了秦淮一眼,那只悬停持笔的手顿时龙飞凤舞起来,竟在空中写出了一个墨意淋漓的“功”字。
紧接着,只听齿轮转轴摩擦的声音,柜台后一个形似中医药柜的小方盒子弹出,纷纷信笺如雪片般涌了出来,一一停在秦淮面前。
“蓝、青、朱、紫、黑,功赏渐次升高,危险程度亦随之增加,但凡新人,初次考核完成的任务越难,入部后的定级就会越高。”
魏孝廉指了指诸多纸片最上方那点有一抹朱痕的信笺,嘿嘿笑道:“要是你刚来就能完成朱赏,那想要拿到【修罗诀】可就简单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