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回来的很快,但耐不住山中日头降落得快。
他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起了,今天白日里的天气不错,晚上的天空显得格外干净,星子挂在夜幕上,一闪一闪,清明得如同尚春心中的世界。
“师父,我去将干柴点燃了,你们晚一些再进来。”
“好。”
尚春坐在树下,一只手正搭在柳文手腕上,李泉望了一眼,心中有些打鼓,虽然他下午的时候替柳文驱过毒素,但并不确定自己的妖力有没有残留在柳文体内,若是让尚春发现了,可就真不好解释了。
入了夜之后,山洞里愈发潮湿了,还散发出一股描述不出感觉的腥臭味,不像腐尸的味道,也不像垃圾成堆后发酵的味道,更不是路过的野兽进来歇息留下的粪便味道。
李泉掩了掩鼻,得想办法把这味道给去了。
他跟尚春倒是没什么事,稍用些口诀就能让自己嗅不到这气味,可柳文和柳白就得遭一晚上罪了。
掏出火折子,三两下就将干柴点燃了,洞里有了光亮,也有了温度,过了没几分钟就暖了起来,那味道似乎也淡了下去,但依旧冲人。
柳文中了毒,身子本就弱,也不知道这味道里面有没有伤人身体的东西,总觉得不太安全。趁着尚春没进洞,李泉往外面看了一眼,迅速施了个法,将那恼人的气味迅速压了下去,只不过这洞里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味道了。
对此,李泉心中依旧是担忧的。
但,无可奈何。
稍稍将干稻草平铺在平整的角落里,李泉便出了洞去:“师父,进洞吧。”
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去,帮着柳白将柳文扛了起来。
“我刚才在附近看了看,没什么蛇虫鼠蚁的,也没有过路的妖气,该是安全的。”尚春跟在后面,轻轻说。
“师父,实在担心的话,在洞外设个结界吧?”李泉回头看了一眼面带忧虑的尚春,提议道。
“结界?”尚春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李泉一怔,莫非风重还没教她如何设置结界?
不会吧,风重这么疼尚春,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不教?
但是转念一想,风重或许是有顾虑的,他连想要教给尚春左意三剑都得偷偷摸摸的,更遑论是结界?
“嗯,就是让妖怪进不来的口诀。”李泉很快的脑子一转,换了种说法。
尚春恍然大悟,李泉眉毛一挑。
“这个师父倒是教了,你等着哈。”
尚春说着,便就转过了身去,捏起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了一串口诀,李泉听不真切,也不知是不是左意剑派的结界口诀。毕竟在左意剑派中,李泉的根骨极差,只能练习剑派中最基础的剑术和口诀,如今的他连御剑都学不会,更别说更上乘一些的术法了。
柳白已经扶着柳文进了山洞,很自觉地将柳文放到了那堆平铺的干草堆上,柳文的脸色依旧如白日里那般苍白,但有了火光的映照,看起来已经不是那么吓人了,反而还有些红润。
干柴在烈火之中呼叫着,迸溅着火星子,轻微的噼里啪啦着,不知在与谁诉说着什么。
柳白听不懂,也不是很想听懂,他坐在一边,手上握着一根细小的柴枝,时不时往火堆里戳一戳,让火光更加热烈一些。
洞外,尚春设下了结界,只进去看了一眼柳文,便又出了洞来。
李泉坐在洞外一块大石头上,仰头望着,洞里的风景哪儿有洞外的好?
这么多年在外面奔波,日日风尘仆仆,若不然便是在紫叶山上每日臭汗淋漓的习剑,亦或给尚春打打杂,替她解决那些琐碎事情,何曾如此安安静静地赏过月、赏过星、赏过风呢?
“师父,你看那颗星多亮。”李泉只听得身边有脚步声靠近,便伸手指了指头顶,带着笑意说。
两人并肩站着,默然。
许久,李泉回头,柔声说着的话语上似乎还蒙了一层雾气,让人舍不得拒绝:“师父,我方才捡柴枝的时候,碰到一处小坡,很是美丽。”
“那便去看看。”
今夜月色很美,二人肩并着肩,且行且看。风吹过耳畔,带从不远处飘散而来的花香、草香,还有干燥的泥土香,清新得如同这世界本该如此。没说什么话,只是听着身边的人在均匀的呼吸着,似乎就已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两人心里都安静着,天朗日清。
那坡地其实并不小,相对来说,还挺开阔,平整的草地,零零星星地才刚抽出嫩绿的芽头,月色照下,仿似在那绿油油的芽头上镀了一层银粉,闪着柔和的光,柔和了那两人的眼眸。
落英缤纷,早春的樱花长得还不是很茂盛,但粉粉嫩嫩的样子却让人我见犹怜,小小的花瓣,被夜风轻柔地扯落,随着那谜一样的轨迹在空中飞舞着,零零散散的,却有着意外的美。
李泉找了一处干净地方,稍稍掸了掸,便就地坐了下来。
抬头便见尚春站在坡地上,仰头望着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银白的月光在她面上洒下一圈朦胧的光,仿佛下一秒她就要乘风而去似的,微风撩起她的长发,发丝柔软,一起一伏。
忽的,李泉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些什么,一些类似悲伤的东西,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厚,就在那东西即将淹没尚春整个人的时候,李泉喊出了声。
“师父!”他紧张得有些失声了,清了清嗓子,又道:“师父,过来这边坐。”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尚春的身子都跟着抖了抖,随后眨了眨眼睛,将那眼中莫名其妙流露出来的东西收了回去,转身的时候,已是另一张面容。
刚才的一瞬,李泉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那个聪明太早的小姑娘,那眼神清明如水,冷冽而从容,却又悲天悯人。
李泉轻叹了口气,干脆躺了下来,高高的翘起一条腿,望着头顶那轮月,今夜的月不算圆,却也恰到好处。尚春二话不说也跟着躺了下来,抓过李泉一条胳膊,摆在了自己脑袋下,当枕头,李泉笑了笑,并不反抗,或许这样更好。
若是这一刻,时间都停止了,该多好。
没有当年那场劫难,没有后来那些七七八八的糟心事,或许他跟尚春之间留下的回忆会更美好。
就在身边躺着的人,鬓边的发丝是不是撩拨着李泉的手心,他的手指动了动,那发丝便绕上了他的指尖,柔软而细腻,轻轻捻着,似在捻那佛前的一缕香,即便没有放在鼻前,李泉也似乎嗅到了那一抹芬芳,沁人心脾,像是要钻进人的五脏六腑里,就此记一辈子,再记到下一个轮回。
李泉仰着头,望着头顶那轮月,思绪翻飞如同月周的闲云野鹤。若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苍生百姓,没有这些背负在身上的深仇大恨,或许他们也可以像云层之中那些鹤一样,随心而来,乘风而去。
蓦地,他一凛,只觉得有些怪怪的。
扭头望去,却见尚春正盯着自己看,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师父,我脸上脏了?”
尚春却笑着摇头,并不说话,将头扭了过去。
那一刻,李泉心中有一丝不安,方才那一瞬,他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清明二字,这么多年在紫叶山上,他一次都没有从尚春眼中读到过这两个字,她总是迷糊得什么都愿意相信,又迷糊得什么都让人去说。
而就在刚才……
李泉在心中叹了一气,并不敢选择点破。
“师父,这个坡地有个名字。”
“什么名字?”
“谢花坡。”
尚春再度扭头,此时眼中已然没有了清明,取而代之的则是诧异:“为什么叫谢花坡?”
李泉笑了笑,她又变回那个傻傻的师父了。
“你看。”李泉指着夜幕,轻声说。
尚春顺着望了过去,却见夜幕之中,星子透亮,头顶狂风骤起,身边的草叶子颤抖起来,发出“唰唰”的声响,脆弱得都已经升了空,随着那风势走向在夜空之中旋转成一个又一个圈,而那满树的樱花被扯落了枝头,粉嫩嫩的一大片,如同来势汹汹的雨,劈头盖脸地卷入那大作的夜风之中。
沁鼻的香味在弥漫,在两人身边肆意卷起,衣袂翻飞,花瓣如同顽皮的小孩,终于在这没有学堂的日子里,肆意放纵了一回,钻入衣领,钻入袖口,钻入那两人无穷无尽的眼眸里。
“真好看。”半晌,尚春呆愣愣地说。
月光洒落一地,她枕着他的手臂,结实而有力,扭头便能将脸贴入他温暖的掌心,那里的温度如火,灼烧了她的脸颊和心脏。
默默然的,她便就那么靠着睡着了。
李泉唇边笑着,良久才听到尚春均匀的呼吸声,头顶月色高悬正好,风间香意浅浓适宜,他伸手抚了抚尚春的脸颊,将那扰人的发丝轻轻拨开,微凉的指尖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轻声道了一句:“小春,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