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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荣界 第三十四章 批狐

作者:东北老荒 分类:青春校园 更新时间:2025-09-13 22:43:43 来源:平板电子书

黄士清很想参加“鬼见愁”,可鬼子漏说啥也不允许他加入,急得他跟个急皮猴似的。回到老宅西屋,黄士清翻箱倒柜,潘桃骂道:“穷翻倒啥?你丢魂了咋地?你瞅瞅,掏个扬二翻天的,还有完没完了?”黄士清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忽然盯住蟠桃上身穿的雪白衫子。潘桃急忙护住胸脯:“大白天的你要干啥?”黄士清笑嘻嘻上前撕扯:“我要成立战斗队,你得做点儿贡献。”潘桃羞怯地说:“白天怕人来撞见,别急皮猴似的。”黄士清说:“我要的不是那个,要的是你的上衣。快换下来,我有用。”他强把潘桃白衬衫索要下来,潘桃找个旧的粉色衬衫穿上,骂道:“你个愣种,你扯我的布衫子到底要做啥?”黄士清说:“做旗子。我倒要看看,离了他们我还做不成曹子糕了!”一边说着,一边从炕柜里翻出一把剪子,几下就剪掉了白衬衫袖子。潘桃大声吵嚷::“你个虎揍,造害我哪!你太恨人了,这白衬衫才洗两水呀!”

黄士清来到小学校,将这布衫子往郑树人办公桌上一铺,很硬气地说:“郑校长,给我写几个字,我一个人也要成立战斗队。”郑校长说:“一为单,二为双,三个以上才成帮,一人不叫战斗队。”贾丫也说:“一个人孤单,可别逞能。”黄士清强硬地说:“写不写?你不写我就……”郑校长连说:“好好好。我支持你,你说咋写就咋写。”

黄士清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挠脑袋,忽然说:“有了,就叫‘兴风战斗队’,你们看咋样?”贾丫说:“这名儿不好,有作妖的意思,我看就你一个人,不如叫‘一人不孤’。”黄士清说:“一人不孤,行,就写这个!” 郑校长说:“我看一字也不用,就叫‘人不孤’,正好和‘鬼见愁’对着。”黄士清说:“行,就写这个!”郑校长拿出毛笔和墨汁,“唰唰唰”一气呵成,布衫旗上留下了六个漂亮的行书字体。

黄士清回家寻了一个细长的木杆,从白衬衫两个袖接口处穿过去,用细绳在杆头绑成一面旗帜,插在了临街猪圈旁的粪堆上,村里人路过看到这面旗,都憋不住笑。

“这好像是他媳妇的布衫,好端端的祸祸了,这小子真楞。”

“一个人还整个战斗队,走火入魔了。”

“这二老狠疯了,真是疯了!”

听见人们嘁喳议论,杜春心觉得很没面子,想收拾收拾黄士清,回屋就听见西屋小两口打了起来。潘桃一把扯过黄士清,怒道:“我非跟你打八刀不可,跟你丢不起这个呵碜。”两口子打架打得不可开交,春心根本劝阻不了,眼睁睁看着这对小冤家吵吵嚷嚷去红原公社找领导理论去了。

两口子直接闹到了公社党委书记办公室,康民闻听是因为扯旗离婚,觉得好笑,就亲自调解:“‘要团结,不要分裂’,这离婚的事不能草率。”潘桃高声嚷道:“他不务正业,必须离婚!”黄士清一听,急了:“你离不成,就是让你烂在手我也不放手!”康民板起面孔:“我一天正经事儿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管你们的这些破事儿。”潘桃不依不饶地拉住康民道:“你得给我做主,我跟他过够了!”黄士清也拉住康民说道:“她要跟我离,你不能不顾啊!”康民教训道:“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回去都好好学学那语录,好好过日子……”

理论无果,小两口只好回村。见张嘎咕在大门街上疯跑,腰绳掖着的两块白布在屁股后头耷拉着,仔细一看那布上有字,一块上是“人不孤”,一块上是“战斗队”,她捂着肚子乐了:“你那旗子让嘎咕撕啦!”黄士清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追张嘎咕去了。

黄士魁想跟黄士清谈谈,让他收敛一下不着调的行为。下午进老宅院里时,母亲正在篱笆墙边唬着脸数落着:“你个楞头冲,一来运动你还咋呼起来了!你多能作妖,还插个布衫旗,可给人留下话把儿了,能让人笑掉大牙!我告诉你,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该干啥就干啥!你别不信话,真给你个天梯,你能爬到哪去!别像苍蝇似的,一炒菜煽呼小翅膀劲劲的往跟前凑,总把自己当个材料,进锅里命搭上不说,这盘菜也就完犊子了!”

黄士清不敢顶撞母亲,只能硬着头皮听着,脸也涨成了猪肝色,嘟囔道:“我这不是运动心切嘛!”春心训斥道:“心切也不能乱来。不管你咋闹运动,你得有正溜有正型,不然的话,潘桃要真给你来个乌鸦大晒蛋,看你咋整!”

黄士魁也过来劝说:“你可长点儿记性吧,别再犯傻了!人家战斗队都是老金家和老一队那伙人,你跟人凑什么热闹,咋那么不知趣儿呢?你要真不死心,去找二鳖、老笨他们,把老黄家沾亲挂拐的和老二队的年轻人笼络起来,也正儿八经的整个战斗队,不比耍你一个单蹦强啊?”黄士清拍拍胸脯:“大哥你要挑头,我第一个参加,保证支持到底。”黄士魁却说:“我早都想好了,我既不挑头,也不参与。”

春心忽然揪了揪黄士清的长头发,厉声道:“你看你长毛搭撒的哪有个人样儿,都连毛生了!你麻溜把你的长头发给我剃喽!现在就去,不剃完别进家门!听没听见?”黄士清连忙说:“听见了。”迫于母亲的威严,他乖乖地走向院门。春心自语道:“我咋生了这么一头兽,真不让人省心。”黄士魁说:“他这是天生的楞头性子,咱得经常修理修理。”

为了能理个好的头型,黄士清特意去了红原公社理发店。一位女理发员和蔼地把他请进座椅里,一边给他系围布一边和他拉家常:

“请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我是长青大队的。”

“同志,你理什么发式?”

“全世界受苦人都是我的阶级兄弟,你看我理啥头型合适?”

女理发员看了看镜子里这个顾客,端详了一会儿,试探着说是不是理平头,黄士清摇摇头说不要,女理发员建议来个分头,黄士清还是摇头说不对,女理发员皱起眉头问理背头吗,黄士清又摇头说不行。女理发员心里不快,耐着性子问到底要理个什么样儿的,黄士清说来个新式的,女理发员让他说具体些,黄士清这才说:“给我来个‘红烂漫’发形?”女理发员心说哪有这种发型,纯粹是神经病,感情是来调皮捣蛋的。

正在左右为难,老师傅走过来笑着说:“我徒弟刚出徒,学的样式不多,我来给你理,包你满意。”说着操起了推子,推了几下,轻轻地问,“同志,‘红烂漫’,不如‘照全球’,这个发型更有意义。”黄士清说:“那就来个‘照全球!’”老师傅手中的推子“嚓嚓嚓”地响了,黄士清一听推子声就犯困,闭目合眼地打起了盹儿。

过了一会儿,老师傅拍拍黄士清的肩膀:“醒醒哎,剃好哩,你照镜子看看怎么样?”黄士清揉揉眼睛,对着镜子一看,一根头发也没有了,自己成了秃子,嘴都气歪了,指着自己的光头:“这?这?这?”老师傅说:“这啥这,这不是你要的新式发型吗?”黄士清尝到了被捉弄的滋味,只能干吃哑巴亏,老师傅笑着问:“同志,‘照全球’理得咋样?不错吧?这发形多有意义呀!来,我给你再刮一遍,给你来个‘闪金光’!”黄士清忙站起来挥挥手说:“不!不!不用了!”老师傅把黄士清按在椅子上,一边用剃头刀敲脑壳一边问:“不用了?你不愿意‘闪金光’吗?”黄士清连连说:“愿意,愿意,一万个愿意。”老师傅把黄士清的脑壳刮得连个毛茬也不剩,还不忘问他满不满意,黄士清慌忙离开时理发部里爆发出非常开心的笑声。

走在长青村的大街上,一些村民纷纷瞥眼窃窃私语,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低着头加快回家的脚步。张嘎咕忽然兴奋起来,指着他的秃头嘲笑:“秃脑亮!秃脑亮!”鬼子漏笑嘻嘻的招呼一群在大神树下玩耍的小嘎子:“你们看,二老狠剃了个秃瓢儿,快撵去唱个‘秃脑亮,摸电棒’。”小嘎子们嘻嘻哈哈追了去,在黄士清身后呜嗷起哄,齐声浪唱:

秃脑亮,摸电棒,摸摸媳妇胖不胖,着急忙慌上北炕。

秃脑亮,摸电棒,摸个帽子带不上,掉进茅楼哭够呛。

小嘎子们唱谣的声音渐行渐远,鬼子漏仍然意犹未尽,姚锦冠急急来寻:“小昙花哭闹得厉害了,你还在这儿扯犊子,看看咋整啊?”鬼子漏说:“那就是个闹人精,你没用‘拍花的’‘老虎妈子’吓唬吓唬嘛?”姚锦冠说:“她是闹毛病了,腿还不好使,光吓唬也不管用,找大夫给看看吧。”鬼子漏应一声,看媳妇走回露天戏台胡同,这才收回目光,去了卫生所。

大队卫生所成立不到一年,实行合作医疗,农民每人每年交1元,大队集体公益金人均提留5角。赤脚医生雍大牙原是兽医出身,也经常给人看病。去年夏天参加过县里举办的医学速成培训班,学了三个月,那《赤脚医生手册》几乎翻烂了,可给人看常见病依然很吃力,更别提治疗疑难杂症了。

雍大牙背着红十字黑药箱子,来给小昙花看病,摸摸脑门儿,把脉时又试了下体温,然后说道:“体温不算高,腿也没看出受伤。她神魂不宁、经络不畅,好像受了惊吓。给她打一针安安神。”推了一针,又说,“晚上给叫叫,还不好就让老长给看看。”晚上孩子熟睡后,鬼子漏将屋门开一小缝儿,在灶前烧了几张黄烟纸,又写了一张《安魂咒》,趁着黑夜贴到老神树树干上。第二天早上,当闲人们聚集在老神树下时,都不由念起树干上的安魂咒来: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然而,第二天孩子还是哭闹,姚锦冠说:“孩子没见强,还是找老长给看看吧!”见鬼子漏迟疑,说道,“咋?不好意思求人家了吧?你把人家得罪了,这回长长眼睛了吧?”鬼子漏问:“她回来了吗?”姚锦冠说:“她都回来好几天了,平时不怎么出屋。她在苇子坡一户也是上江来的老乡家躲了半个来月,看风声不紧了才偷偷摸摸回村。”

鬼子漏硬着头皮去找杜春桂,刚说明来意,杜春桂端着身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金盆洗手了。”鬼子漏故意卖好说:“上次你跑了躲了,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你偷偷跑回来我也知道,可我也没找你麻烦!”见杜春桂一时声沉语默,又说,“你看我家小昙花有了毛病,你就麻溜儿给扎古扎古呗。”杜春桂说:“我别的不担心,就怕给你孩子扎古好了你反咬我一口,还怕给你孩子扎古不好你再给我加一条罪。”鬼子漏说:“你只管给看病,看不好不怪你。”黄得贡替鬼子漏说好话:“行啦,别说那些了,人家能来求你,也是瞧得起你,就别拿扭了。”杜春桂这才应下:“也别找二秧子了,我自个儿去瞧看瞧看吧。”

她鬼鬼祟祟跟到鬼子漏家,让鬼子漏把舀满小米的小碗放条琴上,然后插进三根点燃的线香,面对西墙双手合十,闭目合眼地嘟囔了一阵,然后睁开眼睛信口开河:“你家有个腿不好使的瘟死鬼,没儿没女没钱花,找上门来了。”鬼子漏皱起眉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那是谁呢?我们老曹家也没有瘟死的呀。”姚锦冠提醒说:“听老人说,哈尔滨大瘟疫那年,老金家有个大房奶奶扔在大罗密了,埋在雪窝里,开春也没找到尸首,一直没入祖坟。”

“就是她。”杜春桂说着,用火点着碗里的酒,用手指撩出酒火,敷孩子大腿疼处。看见酒火在孩子皮肤上燃烧,鬼子漏心里像被灼伤一样难受。

扎古完,杜春桂又故意折腾鬼子漏:“你这丫头不好养活,认老神树干妈,往树梢拴一块红布吧。”鬼子漏问:“多大的?”杜春桂说:“一尺三,越高越好。”还嘱咐道,“你得亲自拴,别让外人知道。”

鬼子漏不敢不照办,连夜扯了一块红布,笨笨卡卡地爬上老神树去,把一块红布系到了树冠当中的一个树杈子上。下来时,一时心急,一脚没踩稳,从树上出溜下来,摔在青石墩上,造了个鼻青脸肿。

第二天孩子腿果然奇迹般的不疼了,也能到外边跑着玩了。姚锦冠说:“老长还是挺有两下子的,扎古扎古孩子就好了。”鬼子漏却疑心:“那酒火和中医热敷相似,也可能歪打正着。”

时入二伏,天气炎热起来。金书山赴泉城外调任务尚未完成,忽然接到一封工作队催他速回的电报。当他返回锦裕县褡裢公社分团驻地的时候,早已人去屋空。屋主人卞老汉告诉他,工作分团已经撤离,他的行李丢在公社门卫室里。

金书山背着行李卷走在通往长青村的乡间土路上,已是第二天下晌了。

一场短暂的雷雨刚刚过去,寥廓的苍穹出现了一泻千里的火烧云。他抬头仰望高空,只见那燃烧的云,层叠如海,蒸腾似焰,像是谁蹬翻了兜率宫的炼丹仙炉,把三昧真火全抛上了万丈云霄。火烧云变幻着似是而非的万千形态,有的像奔跑的金狮子,有的像昂首的红麒麟,有的像起舞的彩凤凰,一时间恍惚迷离令人炫目。他环顾四周,大地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渲染着红彤金灿的绚烂色彩。再看看自己,也仿佛成了红光罩体的神仙。

金书山笑盈盈地喃喃道:“变喽,都变喽!”看了多时,他才继续向前赶路,一边移动脚步一边想心事。路过一片收割过的小麦地,发现还没打垄种菜,他放缓脚步,用毛巾擦拭额上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忽然觉得身后始终有若即若离的动静,当他意识到跟在身后的可能是野兽时恐惧迅即袭上心头。他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怯怯探看,一只老狐狸在他身后两三米远停下来。

咋那么眼熟呢?能不能是几年前在葫芦沟倒栽柳坟地他救下的那只红狐狸呢?尽管它被照了一层金色,但那黑褐的耳背、棕红的背部、黄白的腹部以及白色的嘴巴子和尾尖都似曾相识。

观察一阵,金书山反倒不打怵了,他开始和老狐狸交流。

“你遭难了?”

“你饿了?”

“你想让我帮你啥呢?”

一连问了三句,老狐狸也没做回应。金书山挠头思考:“噢,你我不同类,你不会人话,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你是啥反应,这怎么办呢?瞅你这么眼熟,好像几年前咱打过交道,那年我在倒栽柳坟地救了一个火狐狸,如果是你,你就趴下来。”

老狐狸无法作答,矜持一会儿竟然匍匐下来。金书山惊愕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念一想老狐狸的动作和自己的话语也许是巧合,于是又说:“这样吧,你要是来报恩的,我在前边走,你在后面跟着,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说完继续往前走并侧楞着耳朵细听,走了几步身后又有了若即若离的动静。回头瞥一眼,老狐狸果然跟在后面。他内心有了一种非常奇异而美观的感觉,回头叨咕:“你跟着我走,还配合问话,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就跟做梦似的。”

快到生产队场院的时候,金书山忽然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便向老狐狸求问:“你看我还有没有安排工作的希望,如果没有,我停下时你走在头里。”说完又停下脚步观察老狐狸的举动。少顷,老狐狸缓缓从他身边走到前面去。金书山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都懂了,看来往后我也只能安心过乡下日子啦!”

这一幕,被村头道西长青一队场院上的社员看见了。一些社员正在挑麦捆子封麦垛尖,一些社员清理着场院边沟和杂草。曲三哨站在垛尖用叉子指着前方说:“你们看,那不是金书山嘛,他身后怎么跟个狐狸呢,怪事儿!”

鬼子漏担心狐狸对三弟不利,把几个挖边沟的社员召集在一起,迅速带着工具去解围。曲三哨也从垛尖上出溜下来,握着叉子加入了围猎的队伍。

接近长青一队场院边了,金书山停下脚步,恋恋不舍地说:“就到这儿吧,既然是想报恩,那就保佑着我家吧……”说完摊开一只手向着来路一展,“你跟了我一溜道,也该告别了,我要进村了,你也请回吧。”老狐狸似乎听懂了,低下头来动了动一只前爪,然后慢慢转身要离去,还频频回头。金书山忽然想起一句老人古语:“狐狸一步三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金书山这时候才发现老狐狸陷入了困境,长青一队二十几个社员已经形成了合围的势头。鬼子漏的公鸭嗓喊道:“三弟你别怕,我们来帮你。”曲三哨也叫喊:“别让它跑喽!迅速缩小包围圈。”老狐狸在包围圈中急得团团乱窜,努力寻求突破口。

索良和金书承都在一队参加劳动,见社员们撂下场院的活呼啦一下都去围猎,都有些不悦。索良立着敲把儿说:“活没干利索抓什么狐狸呢,真能扯犊子。”金书承走过来说:“这帮玩意,真不靠谱。”

“你们放了它,它不是来祸害我的!”金书山的喊叫根本就阻止不了社员们的围猎行动,包围圈越来越小。老狐狸突然瞧准一个空档,从鬼子漏旁边逃窜出去,慌不择路,奔向了一小队队部前面敞开的大栅栏门。鬼子漏大声嚷嚷:“往马号院子里撵——”社员们迅速封锁了两边的空地,把老狐狸围进了马号院子,金书山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曲三哨迅速关闭了大栅栏门,鬼子漏乐了:“这回它跑不了了,抓住它!”

在马号院子里又撵了好几个回合,最终被曲三哨逼到仓库拐角,老狐狸试图跳过拐角的高墙,窜了两个高都没越过去,这时候钱老牤和金四眼一拥而上,把它牢牢摁住。“你们放了它,它不是来祸害我的……”人们把金书山的反复哀求当成了耳旁风。

鬼子漏用绳子拴住老狐狸,一边牵着一边说:“你这老东西呀,折腾我们这么半天,都折腾出汗了,等剥了你的皮还能吊两顶帽子呢。”金四眼嘻嘻笑道:“那太便宜它了,应该好好折腾折腾它。”鬼子漏眼睛一亮:“既然都送上门儿来啦,那咱就拿它练练手好好批斗批斗它!”把老狐狸拴在磙地王挎轴方框的横撑子上,招呼社员往前聚一聚。金四眼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民兵连长,想事情别出心裁,换二一个谁能想到。”

索良觉得批斗狐狸不靠谱,提着锹把说:“你说你们正经活不干,净干些不着调的事儿。那狐狸懂个六哇?开什么批判会呢!”金书承摇摇头:“真拿你们没办法,我倒要看看,一个连人话都不懂的动物,你们咋批?”鬼子漏嘻嘻笑道:“咱拿它当活教材,让社员群众受受教育,别再信狐仙那一套迷信。来来来,大家踊跃批判。”

火烧云笼罩下的马号院子似乎是一处人间炼狱。金四眼第一个发言,指着老狐狸质问:“哎,你这个老家伙,都说你狡猾有神通,那你咋还落在我们手了呢?”钱老牤也不甘落后,歪着脑袋盯着老狐狸问:“你个魔人精,我问问你,老长受魔害是不是有你一个,你是不是叫胡天玲?”曲三哨“嘻嘻”笑了两声:“我问问你,你到底祸害我们村多少鸡?”鬼子漏一拽拴绳:“我们问话你没听见吗?不老老实实接受批斗就让你吃尽苦头。去,找个鞭杆子过来,他不虚心接受批判就用鞭杆子抽它。”

索良说:“你们纯粹是没屁搁拢嗓子,瞎耽误工夫。”金书承说:“可拉倒吧,都快去干活吧,别没完没了了。”鬼子漏不听索良和金书承唠叨,从金四眼手里接过一个鞭子,在老狐狸眼前晃了晃,吓得老狐狸一缩脖:“说你啥你必须点头,不点头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老狐狸似乎明白了人们的意图,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去。金四眼发问:“你不挺能迷惑人的嘛,你那章程呢?”钱老牤也发问:“你不挺有钢嘛,咋还缩脖了呢!”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吓得老狐狸匍匐在地。金书山分明看见老狐狸眼角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很不好受。

曲三哨站在老狐狸身后,指着老狐狸骂道:“完犊子货,你那神通都哪去了呢?”忽然退后几步,捂住口鼻,骂道:“这狐狸真难斗,它放骚气熏人呢,真难闻哪!”几个人嗅了嗅也捂住了口鼻,纷纷退后几步,好似躲避瘟神一样。鬼子漏用鞭杆子敲了一下老狐狸的脑袋,嘻嘻笑着抬高了公鸭嗓:“咋?收拾你不服气呀?放臊顶个屁用,放臊也不放过你!”索良说:“人都说打不着狐狸惹一腚臊,你们打着了狐狸也惹一腚臊。”社员们一阵哈哈大笑。

火烧云渐渐模糊了,天空中那绚烂的色彩不见了,天色暗沉下来。索良招呼社员继续干活,金书承开了大栅栏门。社员们散去的时候,鬼子漏对金书山说:“三弟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回家去,妈就盼着你回来呢!”金书山往肩上掂掂背后捆绑稀松的行李,悻悻离开时还不放心地回头看看那可怜的狐狸。

金书山的孝心在村里很有名,每次回家都给父母带点儿好吃的。这次他带回一大纸包东西。尚未打开包纸,钱五铢问:“又带啥嘎玛儿了?”见是炉果,喜眉展眼地说,“你每回出去都不空手,总记着妈得意吃啥!有你这孝顺的儿子,我不缺嘴儿。”金四迷糊吩咐:“赶紧给孩子整点啥饭垫吧垫吧,书山肯定饿了。”

钱五铢一边在外屋锅台忙活一边听着里屋爷俩说话,当金四迷糊问清安排工作的事儿几乎没戏连连惋惜时,她忽然把头探在门口说:“工作没戏就没戏,我还巴不得你不走呢。要真走不了,就抓紧说媳妇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金书山学说遇到火狐狸的情形,金四迷糊忽然一拍大腿:“记得有一年还没开春,老贾领着猎犬打猎,遇到一只火狐狸。那狐狸被撵得一溜烟,无处逃跑进了村,从老孟家矮院墙翻到咱院,从狗窝窜上鸡架,越进下屋旁边的茓子。那条猎犬紧随后面,前蹄刚搭上房檐子被我一把扯下,摔在地上,等老贾上去察看,茓子里不见了狐狸。现在想起来,没准就是被我救下的那一只。”金书山说:“那年大哥回来寻仇,咱在倒栽柳坟地看见的狐狸,兴许也是那只。”

入夜,金书山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始终放不下老狐狸,一想到它流泪的样子就心生怜悯。本来这老狐狸是向自己示好来的,没想到让人捉住挨了欺负。如果不是伴随自己走了一溜道哪会落到这般地步,可面对批斗判却无力为它解围。今晚,它还牢牢拴在马号,明天等待它的也许是又一轮批斗,也许是一命呜呼。他越想越于心不忍,打定主意要救它一命。

熬到小半夜,他悄悄爬起来,穿衣下地,父亲翻个身问:“你要做啥,去看狐狸吗?”他“嗯”了一声,父亲又说:“好歹是个生命,把它放了吧!”他又“嗯”一声,出了房门。

他踩着月光沿着中心道向南走,过了罗锅桥向西南一拐就到了长青一队马号,侧身从虚掩的后门挤进去,隐在仓库角落里。他环视四周见幽静的院子无人,就悄悄奔向磙地王,老狐狸警觉地从地上站立起来。“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他低声安慰着,借着月光用力解绳套,费了半天劲终于解开。

他把老狐狸从虚掩的后门牵出来,解开绳套,低声催促:“快逃命去吧!”老狐狸走上大道,回头张望。金书山挥手催促道:“走吧,快走吧!”老狐狸跑了几步,又回头张望。金书山叨咕道:“走吧,记得保佑我家!”老狐狸这才放开脚步,一路小跑向南逃去。

第二天上午,鬼子漏来串门儿,一脸懊恼地说:“老狐狸跑了,这下帽子吊不成了。”金书山却不在乎:“吊不成就吊不成呗,就当没抓着了。”鬼子漏眼睛直视着弟弟:“老狐狸是有人故意放跑的,大概是昨晚上的事。我知道是谁干的,只是不查罢了。”金书山说:“本来就没多大事儿,哥你不查就对了,我赞成。”鬼子漏说:“三弟呀,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哦!”金书山动了动元宝耳朵,十分鬼怪地笑了。

鬼子漏点燃一根香烟,吸了几口:“得了,放跑狐狸这个事儿不说了。哥来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金书山说:“应该是走不了了。”鬼子漏说:“现在我们有了‘鬼见愁’,咱一块儿干吧,兴许就能干出一番名堂。”见三弟有些迟疑,又以恳求的口吻说,“书山哪,你得帮哥呀!我文化水平低跟你比不了,你是经过历练的,这样吧,今后这‘鬼见愁’归你领导。”金书山忙说:“我不是嫌官小,怕把不准方向站错了队不得安宁!”鬼子漏说:“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给我个准话。”金书山终于点头应下:“头儿还你挑,我顶多给你当个参谋。”鬼子漏眉开眼笑地说:“好,好兄弟,要紧时你多给哥拿捏个主意。”

金书山忽然想起在县里遇到一件新鲜事儿,对家人说:“我在县城街上看到个通告,说女人留长发是封建残余,要求剪掉辫子,落款是‘二办’。”鬼子漏问:“那是个啥机构?”金书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听人说朝阳社有一个女大夫,她头发虽然不长,但是短发烫大花,还身穿墨绿色旗袍,也被剪了头发扯了旗袍。”钱五铢说:“怎么留个长发都不让了呢?”金四迷糊说:“不怪人说世道变喽!”见鬼子漏掐灭半截烟头,下地往外走,金书山追问:“二哥你咋着急走了呢?”鬼子漏说:“我得响应‘二办’号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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