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凝视着他,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副冰冷面具,直抵其下为大唐基业燃烧了三百年的偏执灵魂。
“若我说,我有另一条路呢?”少年缓缓道,“一条不必你死,或许……也能抵达彼岸的路,逆天改命。”
袁天罡沉默片刻,声音听不出喜怒:“臣,愿闻其详。”
少年却摇了摇头:“时机未至。如今棋盘未清,魑魅魍魉尚未登场,言之过早。”
李星云走向桌案,提起茶壶,将两只粗陶茶杯注满,推了一杯至对面。
“当下,有一事需你去做。”
“殿下请讲。”
“重新召集不良人,除了在玄冥教潜伏的,能召来多少,便召来多少。”
袁天罡并未立刻应声,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难测。
召集不良人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将是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必将惊动所有潜伏的窥伺者。
当初为什么解散不良人?
自然是为了大唐光复而做准备。
但现在重新召集他们,不良人落入那些人眼里,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朱温、冥帝、通文馆、幻音坊……各方势力闻风而动的后果,此刻的李星云,当真准备好了?
“殿下可知,一旦臣开始召集……”
“我知道。”
少年打断他,端起茶杯,目光落在荡漾的茶水微光上,“我知道会引来什么。正因如此,才更要去做。”
“藏匿与躲避,换来的不过是稍延残喘。唯有让他们动起来,这潭水浑了,我们才能看清,谁是人,谁是鬼。”
他抬眼,看向袁天罡,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锋:“还是说,大帅经营三百年,如今已无把握掌控局面?”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随即,袁天罡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里带着久违的、近乎沸腾的意味。
“臣,领旨。”
他拱手,微微躬身,动作间是三百年来未曾有过的郑重。
“只是,不良人散落天下,潜踪匿形已久,重聚需时。在此期间,殿下的安危?”
“我的安危,你不必担心。”
“刚刚一番试探,大帅还信不过孤的身手吗?”
袁天罡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沉寂三百年的血液,竟似有些微沸腾的迹象。他拱手,躬身,行的臣子之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臣,遵旨。”
随后,其身影如鬼魅般消散于渐浓的暮色中,来无影,去无踪。
剑庐内,少年独自一人,端起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缓缓倾洒于地。
茶水渗入泥土,无声无息。
他望向袁天罡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低声自语,似笑非笑:“袁天罡,这盘棋,现在才刚开始。但愿你我……皆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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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岐国,凤翔。
幻音坊深处,女帝水云姬正批阅着岐国政务奏章,指尖朱笔未停,窗外却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道黑影。
她并未抬头,只淡淡道:“何事?”
黑影跪伏于地,声音压抑:“启禀女帝,我幻音坊内近日有不少人失踪。”
水云姬笔尖一顿,一滴朱砂红墨滴在奏章上,缓缓晕开。
“说清楚。”
“据查,这些人……极可能是不良人安插于我幻音坊的暗桩。”
黑影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密令,随后便悄然撤离,手段干净利落,未留下任何追踪线索。”
水云姬缓缓放下朱笔,指尖那点朱红如血。她抬起眼,眸中寒光凛冽。
“不良人……不良帅的旧部?”她声音冷澈,“沉寂多年,为何突然有此异动?可查到号令来源?”
“尚未查明。”
水云姬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忽又问:“玄净天和妙成天那边有何消息?通文馆、玄冥教可有类似动静?”
“通文馆李嗣源近日频繁召集其余门主密议,玄冥教总坛亦是守卫森严,巡逻加倍。但具体原因,我们的人未能探知。玄净天大人正在设法接触通文馆的人员,妙成天大人则密切关注汴州朱温伪朝的动向。”
水云姬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不良人重聚……若真是不良帅的手笔,他所图必然极大。”
她低声自语,随即转身,语气斩钉截铁,“加派三倍人手,严密监控,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黑影领命,悄然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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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梁朝汴州玄冥教深处。
冥帝朱友珪矮小的身影立在阴影里,听着手下探子的汇报,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戾气。
“就这些?一群藏头露尾的老鼠聚一聚,也值得大惊小怪?”他嗤笑一声,指甲刮过扶手,发出刺耳的声响。
下方跪着的探子头埋得更低:“冥帝大人,不良人非同小可,昔日不良帅……”
“不良帅?”朱友珪猛地打断,声音尖利,“本殿如今神功大成,又有玄冥教万千教众,还怕他区区不良人?”
他虽然嘴上如此说,但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暴露了内心的烦躁。
“父皇那边……可知晓此事?”他忽然又问。
“梁皇陛下,应是已知晓。宫中今日守卫格外森严,孟婆大人也被召入宫中问话,许久未出。”
朱友珪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他那个父王,看似沉迷享乐,实则从未放松过对权力的掌控,尤其是对李唐相关的事情,警惕性极高。
“哼,老东西……”他低声骂了一句,随即挥挥手,“滚下去!继续给本王盯紧!一有不良人的消息,立刻来报!”
“是!”探子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空荡的大殿内,朱友珪来回踱步,矮小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扭曲晃动的影子。
“不良人,不良帅……”
他喃喃自语,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残忍而兴奋的笑容,“也好,都跳出来吧,正好让本殿下一次杀个干净,也省得再费工夫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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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文馆,晋阳城。
圣主李嗣源手持一卷书册,看似在悠闲阅读,但站在下方的李存忠却能感受到那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
“九弟,你怎么看?”
李嗣源忽然开口,声音温和,目光却未从书册上移开。
李存忠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大哥,不良人突然活跃,绝非无的放矢。小弟怀疑,是否与那……龙泉宝藏有关?”
“龙泉……”
李嗣源轻轻合上书册,指尖在光滑的书页上摩挲,“昔日大唐覆灭,不良人也因此解散,如今突然召集旧部,要么是找到了关键钥匙,要么就是有了复唐的希望。”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无论是哪一种,这盘棋,我们都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告诉其余门主,我要知道不良人每一个聚集点的确切位置和人数。还有,看好子凡那边。”
李存忠心中一凛:“大哥是担心子凡他……”
“那孩子,心思终究太软,容易被人利用。”李嗣源淡淡道,“非常时期,不得不多加防范。你去办吧。”
“是!”李存忠躬身退下。
李嗣源独自坐在厅中,指尖凝聚起一丝至圣乾坤功的湛蓝气劲,眼神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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娆疆,十万大山深处。
此时的蚩离、蚩笠两人尚未反目,虽然蚩笠已经计划着要对付蚩离,但还未真正动手。
一处隐秘的祭坛旁,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的不良人天孤星巫王蚩笠和天伤星蛊王蚩离同时收到了密信。
看完密信内容,两人脸上都浮现出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大帅他……让我们回去?”蚩离声音干涩,看向自己的兄长。
蚩笠目光锐利,反复查验着密信上那独特的不良人帅令,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不会错,这印记做不得假。”
“可大帅他为何突然……”蚩离仍有疑虑,“他当初解散不良人,令我等潜藏待命,如今又是为何?”
两人沉默下来。
他们隐居娆疆多年,远离中原纷争,几乎都快要忘记自身不良人的身份了,大帅也很少联系他们,这突如其来的不良令,实在太过突然。
“我们去吗?”蚩离问道。
蚩笠沉思良久,缓缓道:“去,大帅的命令,我们能反对吗?”
想起那位高深莫测的大帅,即便他们如今已经臻至大天位之上的境界,也心里难以提起一点反抗。
“召集旧部,分批潜入中原,目的地——藏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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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
袁天罡负手立于高崖之上,山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一道道无形的讯息正通过不良人独有的渠道,以这座山谷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唤醒一个又一个沉睡已久的名字。
天巧星、天貘星、天慧星、天暴星……
无数埋下的暗棋,在此刻开始悄然转动。
他知道,这道不良帅令一出,必将石破天惊,引动天下所有势力的目光。
幻音坊、通文馆、玄冥教、朱温伪朝……乃至那些隐藏在更深处觊觎龙泉的家伙,都会闻风而动。
这无疑是将殿下置于风口浪尖。
但,这是殿下的选择。
想到剑庐中那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神情,那与自己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度风范……袁天罡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混杂着疑虑、审视、以及一丝近乎不可能的期待的表情。
“殿下……”
他对着虚空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山风里,“让臣看看,您所谓的另一条路,究竟要如何走通这棋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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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外,百里处山林。
一道道黑影如同溪流汇海,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而来。
他们穿着各异,农夫、商贩、乞丐、甚至官兵打扮皆有,但眼神都同样锐利,行动间默契无声。
在一处隐蔽的山坳,几个看头领的人物聚在一起。
“天速星传讯,大帅有令,各部依计划向甲三、丙七、戊九区域集结,潜伏待命,非令不得妄动。”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可知大帅此次召集我等,所为何事?”另一人问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不良人沉寂太久了。
“讯息中未曾明言,但时机已现。”先前那人声音凝重了几分。
几人闻言,身体皆是一震,彼此对视,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
“莫非是……”
“慎言!”领头者打断,“谨遵号令便是。告诉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多年来的等待,或许,就在今朝!”
无声的激动在几人之间蔓延,他们重重颔首,随即再次散入山林,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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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庐之内。
李星云静坐蒲团之上,周身气息圆融内敛。窗外风云暗涌,却似皆与他无关。
他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幅以炭笔粗略勾勒的山河形势图。
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岐国之地。
岐国,位于梁国的西面,虽然看似地处偏远,但北接晋地,南望蜀中。
更兼有幻音坊这等江湖大派与女帝水云姬坐镇,实力不容小觑,乃是牵制朱温伪朝的重要力量,也是未来棋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李星云的指尖在“凤翔”二字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模糊的炭痕。
“水云姬……”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这位岐国的女帝,幻音坊的主人,心思缜密,手段非凡,绝非易与之辈。
当然,也不排除她本身作为女性的弱点,在原漫中只因有了些许误打误撞下的肌肤之亲,就慢慢喜欢上了李星云。
这一点,作为掌权者来说,并不是合格的。
毕竟真正的岐王李茂贞离开后,她只是仓促接任,一切都要试着去学,试着让自己的心变得冷硬。
不良人暗桩的撤离,必然已引起她最高的警惕。
接下来,她会如何落子?
他并不担心水云姬会立刻与“不良帅”为敌。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在局势未明之前,最大的可能是严密观望,甚至……尝试接触。
这正是他想要的。
让水云姬动,让李嗣源疑,让朱温躁,让其余割据藩镇的诸侯……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