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彬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寒芒一闪而过。
洪智有的话,像一根针精准戳破了他心中那层被执念包裹的迷雾。
他紧紧皱起了眉头。
“你的意思是,我被执念所误,着了朱毅的道?”
洪智有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地分析着。
“我知道叔叔一直在怀疑周乙。
“但你想想,这件事如果真查出了什么名堂,甚至是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咱且不论周乙会怎有什么下场,会牵扯到什么。
“朱毅是……必定升官的。
“以他对你这么多年的怨念,他要么申请调到咱们哈尔滨警察厅做副厅长,要么升任滨江省警务总厅做副厅长。
“不管走哪条路,他都会稳稳压你一头,以血多年之恨。”
洪智有将手中的烟蒂摁进烟灰缸,摊了摊手:“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我实在看不出对咱们有任何一点好处。
“当然,我骨子里是个商人,考虑更多的是利益,可能比不上叔叔您对这份事业和皇帝陛下的忠诚。”
高彬摆了摆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
“溥仪连自己媳妇都管不明白。
“我很清楚端的是谁的饭碗,你小子也应该清楚,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他拿起烟斗填好烟丝,语气里却透着一股被点醒后的清明:
“不过,你这个‘莫须有’用得好啊。
“朱毅那老小子向来阴毒。
“宫川义夫看来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俩要是真联起手来,日后咱们就没好果子吃了。
“关键是你说的对,我压了那老小子一辈子,凭什么到头来给他做嫁衣!
“周乙红票皆可放,朱毅必须踩!”
洪智有连忙谄笑附和:“叔叔明鉴!”
高彬点燃烟斗吸了一口,眯着眼说:
“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怎么反制老朱?
“而且这么做了,会有什么后果?”
洪智有成竹在胸,“反制是一定的。
“至于后果……”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
“我调查过宫川义夫,他曾是皇道派,思想一度很激进。二二六事件后,他被人保了下来,转头投靠了统制派。
“也就是说,这个人是墙头草,根基并不是很深。
“否则,他也不用先去佳木斯,急着拉朱毅入伙了。”
高彬长长吐出一口烟,脸上写满了厌倦:“我倒是希望他就这点背景和本事。
“再来个马文栋、涩谷三郎,我这把老骨头和心脏可经不起折腾了。
“没被斗死,也得被你小子这一套套的吓死。
“说说吧,你小子又有什么锦囊妙计?”
洪智有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压低了声音,凑到高彬耳边,如此这般地细说了一番。
高彬脸上阴沉逐渐散去,眉头舒展,最后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
“好一个一石二鸟!”
他拍着大腿,满脸的赞赏。
“这倒是个绝妙的法子,不仅能让周乙脱身,还能结结实实将朱毅一军,让他彻底死了染指哈尔滨的野心!”
笑声停歇,高彬压低了声音:
“顾秋妍生了,你就没想过去看看?”
洪智有笑了笑,一副为朋友着想的模样,“叔,我现在去,是不是太急了点?
“本来外边就有风言风语,我这么急着上杆子,周队长面子上不好看啊。”
高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是我太急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情。
“说实话,我这几天做梦,梦里都是我的大胖孙女。”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楼上徐云缨住的房间瞄了瞄。
“我看徐当家这肚子也显怀了,你婶子昨儿带她去找大夫把了个脉,说是男孩。
“真要是男孩,一男一女,凑个‘好’字,咱家就圆满了。”
洪智有也跟着笑了起来。
“叔,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有你热闹的。”
高彬满意一笑,“好啊,回头老子哪天一不高兴,索性就辞了这鸟差事,回家专门给你看孩子。”
他话锋一转,摆了摆手。
“行了,时间不早了,你抓紧吃两口就回去吧。”
洪智有愣了一下,“不是,叔,我这才刚回来,还没和婶婶、云缨说说话呢。”
高彬板着脸嫌弃说:
“说什么话?
“你们年轻人待在一块就容易出问题,听我的,再苦再难,你也得忍了这一段时间。
“就这点破事,忍一忍死不了人。”
他站起身,不容置喙地挥了挥手:“麻利的,赶紧滚蛋。”
洪智有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你们这也忒霸道了吧。”
高彬笑了:
“那必须的!
“我孙子现在是第一位的,你,往后稍吧。”
洪智有无奈,端起碗舀了两大勺酸菜鱼汤拌进饭里,稀里哗啦地扒拉干净。
他抹了把嘴,在客厅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婶子、缨缨我走了啊。”
然后拿起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听着大门关上的声音,高彬嘴厉内荏的表情瞬间融化,浮起一抹得意之色。
臭小子,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嗜好。
顾秋妍怀孕的时候你就敢胡来,那孩子没掉,简直就是老天保佑。
这个险,我还能让你再冒一次?
……
洪智有回到家中,拨通了老黑的号码。
“老黑,帮我在码头找个人,叫春三。”
半个小时后,电话再次响起,老黑告诉他,人已经找到了。
洪智有抓起车钥匙,直接驱车前往永升魁。
进了二楼办公室。
很快彭虎把春三带了进来,洪智有上下打量了几眼。
春三身材略显肥胖,一张脸上堆满了东北人特有的喜感,小眼睛里透着藏不住的机灵劲儿。
春三一见到洪智有,立刻点头哈腰,脸上挤出谄媚的笑。
“小洪爷,您,您找我?”
他搓着手,眼神飘忽不定。
“先说好啊,我可没欠咱们赌场的钱。”
洪智有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示意房间里其他人全都下去。
门被关上,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洪智有端起茶杯,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是周乙的人?”
春三脸上笑容一僵,整个人都愣住了:
“周乙?哪个周乙?”
洪智有脸色一沉,右手猛地探入怀中,拔出手枪拍在了桌上:
“特务科行动队队长,周乙。
“别告诉我,你不认识。”
春三恍然大悟般地一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哦,周队长啊,那样的大人物,在哈尔滨道上混的,谁不认识啊。”
洪智有冷笑一声,“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春三脸上。
“有证据显示,你是周乙的线人。”
春三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线人?什么线人?
“小洪爷,我,我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洪智有失去了耐心:“还装?”
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来人!
“给我拉下去,往死里打!打到他老实开口为止。”
彭虎与另外一个壮汉立刻冲了进来,一人一边,像抓小鸡一样揪住了春三的胳膊,拖了出去。
老黑站在一旁,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小洪爷,这个春三,平时也就是跟一些小混子倒腾点吃喝,倒也不算什么坏人。”
洪智有吹了吹杯口的茶叶,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
他不说,老黑也不多问。
跟老黑聊了一会儿,洪智有抬腕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放下茶杯,对老黑吩咐道。
“让彭虎把人带上来。”
老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雅间的门被再次推开。
彭虎单手拎着春三的衣领,像拖着一条死狗,将他丢在了洪智有面前的地毯上。
此刻的春三,早已没了先前那副机灵的模样,满嘴是血,一张脸肿得像个猪头,哎呀哎呀的叫疼。
洪智有垂下眼,看着脚下那摊烂泥似的春三。
他问身边的彭虎。
“招了没?”
彭虎摇了摇头,“这小子嘴严得很,死不承认。”
洪智有摆了摆手,示意彭虎先出去。
彭虎转身,脚步沉稳地带上了门。
洪智有缓缓踱步到春三面前,蹲下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直接拔枪顶在了春三肿胀的额头上。
“春三。
“我知道你跟周乙的关系。
“再不老实,我就送你去跟关大帅团聚。
“你知道的,在哈尔滨,我杀了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春三浑身像筛糠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洪爷,我,我真不是什么线人啊……”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求您明察,求您明察啊!”
洪智有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看来你是真不怕死啊。”
春三的头磕的更响了,砰砰作响。
“小洪爷,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瞎编乱造来蒙您啊!
“我真不是啊!”
洪智有突然收起了枪,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颤抖的肩膀。
春三整个人都僵住了。
“春三兄弟。”
洪智有的声音瞬间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
“你果然是条汉子。
“老周没看错你。”
人心隔肚皮。
洪智有只能用这种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法来试探。
现在看来,春三这小子骨头里确实有几分硬气,难怪周乙那么精明谨慎的人,会把他当成心腹。
洪智有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又抓了几根黄澄澄的小黄鱼,递到了春三面前。
春三抬起那张肿得不成样子的脸,看似呆呆地看着洪智有,心里却是愈发警惕:“小洪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洪智有拉着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春三,洪某今天这么做,实属无奈。
“周队长现在有危险,我需要一张信得过的生面孔,去佳木斯走一趟。”
他指了指春三脸上的伤。
“你的身份足够隐蔽,警察厅里,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和老周的关系。
“老周也只认你。
“事关重大,我又没办法通过电话直接联系周队长,只能劳烦你,亲自跑一趟佳木斯。
“这点伤,也算是给你做的一点伪装。”
洪智有说着,将桌上的钱和金条往春三那边推了推,“这是辛苦费。”
春三一脸无奈的说道:“小洪爷,钱我是真的喜欢,但我确实不认识周队长,你这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要骗你说认识周乙,拿了这笔钱,回头您知道了,我不还是死路一条了。
“求您了,就放了小的吧,我真不认识周乙。”
他虽然是小混混,却也懂的义气二字。
周队长待自己胜似兄长,岂能让人三两句话给套了。
他知道洪智有和周乙走的很近,但这事关周队长安危,别说是洪智有,就是自己亲爹也不能招啊。
“马上要过冬了,你家里的地窖都清干净了吗?”洪智有突然问道。
春三眼一圆,旋即颤声回答:“清,清干净了,就等着放萝卜、大白菜过冬了呢。”
“怎样,你现在该信我了吧。”洪智有笑道。
春三连连点头:“信,信了。”
这是他和周乙的对头暗号,只有他俩知道,以周乙的谨慎,洪智有不是可靠之人,他是万万不会传出去的。
“我就说嘛,哈尔滨谁不知道您小洪爷仗义。
“咱们平时井水不犯河水的,我犯不着挨这顿胖的啊。”
他看向洪智有,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既然是老周的事,那我跑定了。
“钱不钱的就算了。”
春三嘿嘿一笑,伸手从那堆金条里,只捻起了一根,“我收个医药费和营养费就得了。”
洪智有笑到:“都拿着吧。
“就当提前预支,日后我再拜托你办事的费用。”
春三摇了摇头,“您还是留着吧。
“能让您亲自来找我,这事儿肯定不好办。
“万一我折在佳木斯,这剩下的钱,您找个人照顾一下我老娘,让她吃点好的,日后帮忙送个终。”
洪智有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好。
“这些钱,我就先替你存着。”
春三咧嘴一笑,不料牵动了嘴角伤口,疼得他直抽气:
“洪……洪爷,您就说吧,要我怎么干。”
洪智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了春三。
“你去了佳木斯,就到这个地址附近。
“假装成菜农或者小贩,什么都行,自然一点。
“老周会出来买菜,等他跟你接头,你就把这个纸条给他。”
纸条上,是用只有他和周乙才看得懂的密语写的,外人就算拿到,也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春三接过纸条,看也没看,直接揣进了贴身口袋。
“洪爷,啥也别说了。
“救老周要紧,我这就去火车站,坐最早一班车去佳木斯。”
他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等等。”
洪智有喊住了他。
“别坐火车。
“佳木斯那边肯定有提防,尤其是对车票是从哈尔滨出发的人,查得会很严。
“会开车吗?”
春三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以前给日本人开过货车。”
洪智有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那就够了。
“我给你弄了辆佳木斯的牌照的汽车,你直接开车过去,到了地方,先把车藏好,然后再去那个地址。”
春三看着洪智有,眼神里的敬佩更浓了。
“小洪爷,我以前以为老周就够细的了。
“没想到,您比他还细。
“甭说,我这人就喜欢开车,比坐火车舒坦。
“得嘞,我走了。”
春三拱了拱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里再没有半分先前的畏缩。
……
两日后。
佳木斯。
周乙提着一个菜篮子,走出了院门。
顾秋妍抱着孩子,跟在他身后,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小心点。”
自从前段时间崔万年登门拜访之后,顾秋妍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
这帮狗特务,一个个都是人精,鼻子比狗还灵,万一真被他们看出点什么名堂,那就麻烦了。
周乙回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知道,把门关好了。”
他走出院子,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走出小巷,来到附近的街上。
人群中,一个蹲在路边菜农,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人扯着嗓子,用一种独特的调子喊了起来。
“老板,买菜不?
“秋葵,新鲜的秋葵!
“散淤,凉拌老香了!”
周乙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春三。
他面色如常地走到菜摊前,蹲下身,随手拿起一把秋葵。
“秋葵怎么卖?”
春三飞快地报了个本地价。
周乙也不还价,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
春三接过钱,在找零的时候,动作极快地将一张小纸条夹在几张零钱里,一并塞回了周乙的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周乙又在市场上多转了几家摊子,买了些肉和别的蔬菜,这才提着满满一篮子菜,回到了小院。
一进屋,他迅速放下菜篮关好门,从口袋里掏出了纸条。
顾秋妍抱着孩子,立刻凑了过来。
“咱们的人?”
周乙摇了摇头,“不是,是春三,我在哈尔滨的线人。”
顾秋妍皱起了眉,“这纸上写的什么?”
周乙看着纸条上的密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男人间的秘密。”
他说着,将纸条点燃,看着它化为了一捧灰烬:
“新来的警务总厅厅长宫川义夫现在就在佳木斯。
“他和朱毅设了个套,正等着我钻呢。
“如果我没算错,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
顾秋妍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什么套?
“你倒是说清楚啊,急死我了!”
周乙缓缓开口,声音沉静:
“咱们组织内部,不是哈尔滨交通站,就是满洲省委那边,出了叛徒。
“这个叛徒泄露了很多同志的信息。
“朱毅他们,现在就打算用这份名单来钓我。
“如果我不知情,他们只会告诉我,这是一次关系到哈尔滨红票组织存亡的重要秘密任务,甚至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名单上的信息给我听,引我好奇,让我去打开那份密封的文件。
“一旦我拆开了封条……
“我就会立刻落入他们的圈套,被宫川义夫藏在暗处的宪兵秘密逮捕,带走调查。”
顾秋妍的脸色瞬间变的煞白。
“那……那现在怎么办?”
周乙看着她,眼神里透着一股安定的力量,“智有那边已经有动作了。
“放心吧,他都安排好了,出不了差池。”
顾秋妍稍稍松了口气:
“嗯,智有办事我还是放心的,你千万小心。”
她话音刚落,院门处,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两人的神经在同一时间绷紧到了极致。
周乙几乎是本能地从腰间拔出枪,飞快地打开了保险。
他冲顾秋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待在屋里别出来,然后沉着、干练的走到了院门口。
“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和气。
“是我,老崔。”
是崔万年。
周乙收起枪,脸上换上了一副略带慵懒的笑容,拉开了院门。
崔万年站在门口,满脸堆笑:
“老周,没打扰你吧。
“朱科长找你,说是有要事相商。”
周乙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先说好啊,要是抓壮丁干粗活,我可不干。
“我就这么几天假,可不能全耗在你们警察局里。”
崔万年笑着摆了摆手。
“谁知道呢,兴许是天大的好事呢。
“走吧,朱科长等着呢。”
周乙转过头,朝屋里喊了一声。
“秋妍,我去一趟警察厅,晚点回来。
“给我留午饭!”
顾秋妍追了出来,“知道了,你早点回来。”
崔万年道:“嫂子,瞧你们说的,我们警察厅还能少了周队长一双筷子不成。
“听我的,别留他的了。”
打趣了两句,周乙上了汽车,直奔佳木斯警察局。
……